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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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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皱着眉头;想改变话题;就谈起那个关在要塞里。经她说情才放出来的舒斯托娃。他向玛丽爱特道谢;感谢她在丈夫面前说了情。接着他说;这个女人和她的一家只因没有人想到他们而受苦;这件事想起都可怕;但她不让他把话说完;立刻把她的愤慨表现了出来。

〃您不用对我说这些话。〃她说。〃我丈夫一告诉我她可以放出来;我就大吃一惊。既然她没有罪;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呢?〃她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看到玛丽爱特在同外甥调情;觉得很好玩。

〃你听我说。〃伯爵夫人等他们沉默下来;说;〃你明天晚上到阿林家去;基泽维特要在她那儿讲道。你也去吧。〃她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他注意到你了。〃她对外甥说。〃我把你说的话全告诉他;他说那是好兆头;你一定会走到基督身边的。你一定要去。玛丽爱特;叫他务必要去。你自己也去。〃

〃我呀;伯爵夫人;第一;没有任何权利指挥公爵的行动。〃玛丽爱特盯着聂赫留朵夫说;并且用这种目光表示;在对待伯爵夫人的话上;在对待福音派的态度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第二;您知道;我不太喜欢。。。。。。〃

〃不论什么事你总是顶牛;自作主张。〃

〃我怎么自作主张?我象个乡下女人那样信教。〃她笑嘻嘻地说。〃第三。〃她继续说;〃我明天要去看法国戏。。。。。。〃

〃啊!那你看到过那个。。。。。。哦;她叫什么名字?〃察尔斯基伯爵夫人说。

玛丽爱特说了那个著名法国女演员的名字。

〃她演得太好了;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我应该先去看谁呢;我的姨妈;先看女演员;还是先看传教士?〃

〃你不要找我的碴儿。〃

〃我想还是先看传教士;再看法国女演员的好;要不然就根本没有兴致去听讲道了。〃聂赫留朵夫说。

〃不;最好还是看完法国戏后再去忏悔。〃玛丽爱特说。

〃哼;你们别拿我取笑了。讲道是讲道;做戏是做戏。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可不用把脸拉得两尺长;哭个没完。信仰会使人快活。〃

〃您哪;我的姨妈;传起教来可不比随便哪个传教士差呢。〃

〃我看这样吧。〃玛丽爱特笑了笑说;〃您明天到我的包厢里来吧。〃

〃恐怕我去不成。。。。。。〃

一个听差进来通报有客来访;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那是伯爵夫人主持的慈善团体的秘书。

〃哦;那是个很没意思的人。我还是到那边去接待他吧。回头就来。您给他倒点茶;玛丽爱特。〃伯爵夫人说;向客厅轻快走去。

玛丽爱特脱下手套;露出一只强壮扁平。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的手。

〃要茶吗?〃她说着;拿起酒精灯上的银茶壶;古怪地翘起小手指。

她的脸色显得严肃而忧郁。

〃我很尊重人家的意见;可他们总把我和我所处的地位混为一谈;弄得我心里很难过。〃

玛丽爱特说最后几个字时;似乎要哭出来。她这些话;只要仔细想一想;并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这些话异常深刻。诚恳和善良。这是因为这位年轻美丽。衣着讲究的女人说这话时;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完全把聂赫留朵夫迷住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着她;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心里的种种想法。其实您做的事谁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赞赏您的行为;对您表示钦佩。〃

〃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赞赏的;我做得还不够。〃

〃这没关系。我了解您的心情;也了解她。。。。。。嗯;好吧;好吧;这事不谈了。〃玛丽爱特察觉到他脸上不高兴的神色;把话收住。〃不过我还了解;您亲眼目睹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可怕的景象。〃玛丽爱特说;一心想把他迷住;并且凭她女性的敏感猜出他重视的是什么;〃那些苦难的人您想给予帮助;他们由于人家的冷酷和残忍吃尽了苦;真是吃尽了苦。。。。。。我了解有人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真愿意这样做。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难道您对您的命不满意吗?〃

〃我吗?〃玛丽爱特问;仿佛搞不懂人家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应该满意;事实上也是满意的。不过我心里似乎有一条虫子在觉醒。。。。。。〃

〃是不应该再让它睡觉了;应该相信它的呼声。〃聂赫留朵夫说;把她的花言巧语当作真心话。

事后聂赫留朵夫多次回想同她的谈话;感到很羞愧。他想到她那些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有意迎合他的话;还有当他讲到监狱里的种种惨状和乡村的印象时;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等伯爵夫人回来;他们已谈得十分投缘;仿佛老朋友一般。且不仅是老朋友;简直是极其知心的朋友。好象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唯独他们俩能相互了解。

他们谈到当权者的不公正;谈到不幸的人们的苦难;谈到人民的贫困。。。。。。;但在谈话时眉来眼去;仿佛在问:〃你能爱我吗?〃对方就回答说:〃我能。〃异性的魅力通过想象不到的迷人方式把他们相互吸引住了。

临走时;玛丽爱特对他说;她永远愿意为他效劳;并要求他明天务必到戏院去找她;哪怕只去一分钟也好;因为一件要紧事她要同他谈。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满戒指的手上。〃您要说您一定会来。〃

聂赫留朵夫答应了。

那天晚上;聂赫留朵夫独自待在房间里。他灭了蜡烛;在床上躺下;可是好久睡不着。他想起玛丝洛娃;想起枢密院的裁决;想起他决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突然;似乎同这些念头作对似的;他的眼前出现了玛丽爱特的脸。她的叹息。她说〃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您呢〃这句话时的眼神以及她的笑容。这些形象是那么清楚;就象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不禁笑了。〃我要到西伯利亚去;这样好不好呢?我要放弃财产;这样又好不好呢?〃他问着自己。

在这个明亮的彼得堡月夜;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游移不定。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想唤起原来的思绪;继续思索原来的那些事情;可是他自己无法被他说服了。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无法那样生活;我对我的行为感到后悔;那怎么办?〃他问自己;却无法回答;心里产生一种好久没有过的烦恼和绝望。他理不清这些问题;却渐渐进入痛苦的梦乡;就象以前赌输了一大笔钱后那样。

二十五

聂赫留朵夫早晨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开始回想:卑劣的事没有做过;坏行为也没有;但有过一些想法;一些坏的想法;那就是他现在的种种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等;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无法坚持;都脱离实际;都不自然;他应该象过去那样生活才是。

坏的行为也确实没有;但有比坏行为坏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引起种种坏行为的思想。坏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并为此感到后悔;但坏思想却经常产生坏行为。

一种坏行为能为其他坏行为开路;而坏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自己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也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他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了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

〃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

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惊喜交集的神色在那女人脸上却出现了。

〃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是您救了我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说。〃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一张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绣花领子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

〃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滑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着来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

〃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

〃请坐;来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着那青年;就说。

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以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如何?〃

〃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

〃是的;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

〃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替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委托我;那些文件我也会保管的。〃

〃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

〃我一直没有讲。〃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

〃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

〃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张望着。

〃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

〃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着;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我一言未发;一直没吭声。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于是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

〃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便来说服我。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别讲了。〃姨妈说。

〃哎;姨妈;您别打岔。。。。。。〃她不断地拉扯着她那绺头发;不断往四下里张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墙头告诉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这是我把他出卖了。我难受极了;这要使我发疯了。〃

〃其实他被捕同你完全没有关系。〃姨妈说。

〃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从这边墙跟走到那边墙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头脑难以安静。总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躺下来睡觉;盖上被子;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把米丁出卖了;你把米丁出卖了;米丁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克制。我想睡;睡不着;而不想又做不到。哦;这真是可怕!〃丽达越说越激动;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再把它松开;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丽达;你安静一下吧!〃母亲说着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丽达已克制不住了。

〃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开口说;但没有说完就开始哭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衣服在圈椅上钩了一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母亲跟着她跑出去。

〃统统绞死那些混蛋!〃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

〃你说什么?〃姨妈问。

〃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二十六

〃是啊;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单身牢房真是可怕。〃姨妈摇摇头说着;也点上一支烟。

〃我看对谁都一样。〃聂赫留朵夫说。

〃不;不是对谁都一样。〃姨妈回答。〃我听人家说;对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疗养。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生活动荡;缺衣少食;并且为自己。为别人。为事业提心吊胆;可是一旦被捕;就没事了;一切责任都可以卸下;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听他们说;被捕时还高兴呢。不过;对没有罪的年轻人…象丽达那样没有罪的人总是首先被捕;…对这些人来说;第一次打击确实很沉重。这倒不是因为你丧失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对待;伙食很差;空气很坏;等等;这种种苦难都无所谓。苦难即使再加两倍;也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初次被捕时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

〃难道您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吗?坐过两次牢。〃姨妈凄苦而动人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被捕是无缘无故的。那时有了一个孩子时;我才二十二岁;而且又怀孕了。我失去了自由;离开孩子;离开丈夫。这些事再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当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一样任人摆布的东西。我想同女儿告别;可是他们逼我坐上马车。我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们说到了就会知道。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不理我。受过审问后;我被迫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编号的囚衣;又被押回走廊。他们打开牢门;把我推进牢房;再锁上门。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个掮枪的哨兵。他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缝里张望一下;我感到难受极了。当时有一件事使我特别惊讶;那就是审问的时候宪兵军官递给我一支烟。可见他也懂得人是喜欢吸烟的。可见他懂得人是喜欢自由和光明的;他亦懂得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那他们为什么冷酷地把我同我所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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