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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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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一对情侣状的男女学生正好拿着饮料走过来,动作十分亲昵。我感慨:“我们成古董啦。”

武彤彤说:“我不是那意思,他们可能会惊讶我和一陌生男在这吃饭,头一遭。没准他们会拐弯抹角问,你别乱说啊。”

“放心,我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笑语,武彤彤嗔怒地看我一眼。

女生先发现我们,就像发现了两个公安部A级通缉犯,她用肘部捅捅男生,男生看了看,二人惊诧地互相点了个头,心照不宣地合围过来,嘻嘻哈哈地坐在我们旁边,连说:“武老师好。”

“你们好,没回家啊?”武彤彤挪动了一下椅子。

“回去也没事,还不如留在学校,我们在做家教呢。”那个小师妹说,眼神却旁逸斜出拿我打量。

“听说武老师下学期不教我们了,要出国留学了?”男的问。

“你们咋知道的?”武彤彤有些吃惊。

“小道消息。”男生诡秘一笑。

“这小道消息也忒快了。”武彤彤感慨。

“早就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啦!”女生进一步透露,“去年就有人在‘纽东方’见过你。”

“你瞧瞧,没不透风的墙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打趣。

“正准备告诉你们呢。”武彤彤只好坦白了。

“真的?恭喜恭喜!”男生惊喜地说,“我们给武老师庆祝一下,我们一块吃吧。”

武彤彤高兴地答应了。男生加菜加酒,桌子很快被摆满。女生说:“武老师,这儿不适合您,赶紧远走高飞吧。给我们来信呵,希望以后在美国见到您。”

“好啊。我只能喝一杯,我们还有事呢。”武彤彤说。

女生顺势笑嘻嘻地说:“武老师,您还没介绍您的朋友呢,没见过啊。”

武彤彤对我说:“还是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姓戈,同室操戈的戈,但我不爱武斗,我是和平主义者。全名戈海洋。”

男生说:“您这名给人红旗漫卷西风武装起义枪林弹雨的感觉。够阳刚!”

“还遍体鳞伤呢。”我有些局促,“我不过四川来的一个下岗职工,按官方的说法,就是社会闲散——”

武彤彤打断我:“他喜欢开玩笑,他写东西,还翻译,作家确实也是社会闲散人员。”

“那叫自由,那才是最高境界,老子庄子竹林七贤都这样。”男生抑扬顿挫徐徐道来,“乘物游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人生何求乎?”

“别臭显摆啦。”女生在男生后脖轻轻一掐,男生低声一哀嚎,“你不能温柔点?小心我休了你。”

“谁休谁还不定呢。”女生骂道。我们笑起来,我和男生碰了一杯:“名校学生就是不同——有才情。”

“戈老师帅哥,武老师才女。”他调皮地瞅了一眼武彤彤,她罕见地羞赧一笑。

“说啥呢?你说反啦!”女生呵斥男生,“这是才子配佳人。”

“瞧把老师夸得一朵花似的,没白教一场啊。”武彤彤满脸通红地说。

“您本来就是一朵花嘛。”小女生嘟着嘴,男生趁机给她喂了一口饭,女孩被噎住了,杏眼怒睁,看了他一眼,闯了祸的男生脑袋本能地一躲。女生囫囵吞下食物,又回头逼我表态:“戈老师您说我说得对吗?”

“当然,当然。”我嗫嚅道,“我的意思是,武老师是一朵花,万花筒似的,我不算——最多算一花痴。”

“戈老师真会讨好女生!”女生意味深长地说。

“别再叫我老师,我哪配啊?我也就实话实说。”我赶紧挥手。

随后师生间谈了些专业、留学动态、论文等话题,我均无话可说,赔着笑脸,小口吃菜,大口喝酒,小声打嗝,几度去卫生间开闸放水。小情侣和我们挥手告别后,几度回头做鬼脸。

2

火辣辣的太阳像要把空气点燃,四周懒洋洋寂寥无声,连蝉鸣都有气无力。我们眯着眼朝相反方向走去。忽然武彤彤对我说:“以后别一口一个下岗职工社会闲散人员了,社会渣滓就更难听了,没见过这么自废武功的。光荣啊?谁在乎啊?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我心想她说得太对了,还是有些不悦:“给你丢脸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是社会闲杂人员——我有下岗证的,政府已经给我定了性归了类,就差脸上给我刺上几个字啦,林冲那样。”

“那你就自暴自弃啊?”

我嘟哝:“要丢脸也是我自个的。”

“那也不行,我得把你改造过来。改造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后面就不说啦。”她开始挽着我走。我一阵窃喜,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抹抹头发,捋捋衣袖,左手握成拳头放到右拳上;同时冻结了面部肌肉,步履稳重,目光如炬,保持正前方三十度,活像小国王室成员会见一外国使臣。

迎面走来几个白发苍苍粗布衣服步履缓慢的老叟老妪,武彤彤恭恭敬敬和他们打招呼,有两个还祝贺她留学拿到全奖。所有人都看着我上下打量,笑得很婉约。分手后,武彤彤说:“看着不起眼吧?好几个都是国内各专业执牛耳的、国宝级的人物。”

“可以想像,铁棒都可以磨成针呢。”

“我以后老了,也许就成那样了。”她半是忧伤半是戏谑地说。

“别灰心,那叫啥?——气质。钱是买不来的。”

“好热,我有点昏昏欲睡,刚才不该喝酒的。”她抱怨道,不停用手绢擦汗,我看时间还早,提议她先回宿舍休息一会。她皱眉头,“那你怎么办?”

“我到处转转,没人理我吧?”

“你别无事生非就没人理你,但多热啊,那边有个地下室冷饮店,要不我们去那儿?”

“那儿你怎么睡啊,算啦。要不我去图书馆看看杂志啥的。”

“嘢,好主意!”她恍然大悟似的,“你没证。这样吧,你到我楼下等,我从窗口给你扔下来。如果图书馆管理员刁难你,就说是我朋友,如果不相信,让他们打电话到我的宿舍楼。——还是我送你去吧。”

“没事。”

“好,我打个盹就行。”

武彤彤走路越快,越像竞走运动员。我追着说:“别着急,睡就睡个自然醒。”

3

一时高兴和那个男生多喝了几瓶,在图书室看了半小时杂志,睡意入侵。我到洗手间用凉水激了激脸和脖子,再回到阅览厅,感觉头重脚轻目眦欲裂。我趴在桌上打盹,我担心在这个名校图书馆打呼噜丢了武老师面子,挣扎着出去。四处观察一番,发现不远处树荫下一排水泥椅子上几个民工正呼呼大睡。正好还有一个空椅子,像是我预订的。我一阵窃喜,梦游般朝那个空椅子走了过去。睡野觉我很有经验,侧身蜷缩着身子,以手作枕。接地气的石椅还算凉爽,头顶的树荫正好庇护着我。很快哈欠连天……朦朦胧胧中啥蒙了我的脸,感觉是软软的手,手移开,看见武彤彤正俯瞰着我笑。我一骨碌爬起来:“惭愧,我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没关系,才三点呢。要不你再睡一会?”她关切地问,塞给我一瓶冰镇矿泉水。

“还睡呢?赶紧走吧。”我站起来,连打几个哈欠,连伸了几个懒腰,揉揉眼睛,把冰镇水瓶放到太阳穴激一激,咕咕灌了几口冰水,和武彤彤向校外走去。她责备我不该在户外睡,会感冒,还不安全。我说,“你是怕被你同事学生瞅见了吧?没事,怎么也是在名校校园睡,想当年在深圳还睡过大街草坪呢。”我又指着那一排沉入梦乡的民工,“看他们睡得多安详啊,呼吸的空气都充满着学问,一觉醒来,呀——?中级知识分子了。”

“尽瞎贫。”她挽起我的胳膊。

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赶到远郊回龙观,这里和天通苑大同小异,除了几个荒凉的青砖平房村落和巨大的开发商招牌,半是工地半是农田;一座三层老旧红砖楼,就是方圆几公里的标志性建筑。我哈哈大笑:“这陈宁安同志也太超前了吧。改革总设计师干脆让他来当得了。”

武彤彤也笑起来:“我觉得也是,还不如天通苑呢,咋办?”

“撤!”

在往返回龙观的公汽上,没座位时,我们的手就粘在一起;有座位时,她津津有味捋着我后颈窝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宠物。在回城后,武彤彤带我去大名鼎鼎的“万圣书园”。它位于北大东门外成府街深巷,是一条浓郁的皇城民间风情和精英文化传统的老街。书园将书店、咖啡馆和沙龙合而为一,装修阴森而雅致,图书品种多为人文类,也有古典音像制品,成了失魂落魄的老中青三代书呆子的精神客栈。我们逛了一阵,在书园里的Thinker’s Café(醒客咖啡厅)喝起黑咖啡来。武彤彤举杯和我相碰,问明天咋安排。我说见另外一个编辑,反问她有何安排。

“休息,洗衣服,也许写两封信。”

“Email?”我假装内行,字正腔圆。

“是的,发给美国同学,打听一些消息。”

我看窗外已暮色苍茫,就说该走了,她说干脆附近找个地方吃了晚饭再走。我们去了一家东北菜馆。第一次享用了名菜“乱炖”,份量倒大,古怪的味道吃得我差点没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约定次日联系。等车那一段,我们双手交叉在对方背后紧握着不放,活像一对势均力敌的武林高手暗暗较劲。远远车开过来,我们自然行了拥抱礼。我开玩笑说:“不怕你学生撞见了?”

“哼,老师就不是人啦?”

我就鼓起勇气把她抱离地面,原地转了一圈,她挣扎着下来,说:“动作真熟练,你这个坏蛋!”

“无业游民和名校教师当街拥抱,这事该上‘新闻咸播’啦。”我裂开嘴傻傻地笑,拜“乱炖”之福,笑出一个嗝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不可思议,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武彤彤线条分明的脸庞和铿锵有力的声音时而清晰可鉴时而不可捕捉。

第4章

1

天宝的出版社办公楼更像一座中学行政办公楼,五层青色楼体,窗户上七零八落地挂着空调排气扇。北大毕业的天宝看上去四十上下,西北人氏,高大清瘦,一表人才,但脸色惨白,嘻嘻哈哈中透着忧郁气质。他烟瘾太大,我一进屋就被呛得咳嗽起伏,眼泪横飞。天宝开玩笑:“要不你也来一支,以毒攻毒。”

“我早就戒了。”我连连咳嗽,用手捂嘴。

天宝笑:“不至于吧?你在那书里不是老烟枪吗?”

“瞎编的。男主角不是叼支烟就是举着酒瓶子,不是脸上一刀疤,就是肚皮上一枪眼,要么屁股上挂一盘葵花籽,那是很老派的写法了,想改——来——来不及了。”我边咳边说,“只要你成功戒烟,一闻这味儿,简直要命。”

“我咋老戒不了?”天宝灭掉烟头,起来打开窗户透气,用纸杯给我倒水,问,“说说你咋戒掉的?”

“毅志加理智,早期革命者的意志加上当代菜农般的理智。”我说。

“我还不如一菜农?”他大笑。

“你们这些北大人,都想着大事呢。”这句话精确击中了北大学子独特的智力牛逼感。他笑:“得了,一见面就拿哥们开涮。”

“对编辑大人大不敬,我也太放肆了。”我歉意地说。

“文如其人。我们说说稿子吧。”

“等的就是您的点化。”我毕恭毕敬。

“别别,我已经晕了。”他很得意地说,“你的稿子吧——”

……

落座一家烤鸭店后,天宝又控制不住地点燃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这恶习难改。”

“要说恶习,我比你多了去了。在社会上晃荡久了,难免。”我说,“基本循规蹈矩,间或作奸犯科,不过坑蒙拐骗的事儿——跟咱无缘。”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看上去没那么——嗨,我该咋措辞呢?”

我一脸诚恳:“尽管说,我这人,您说我好我不自在,觉得你虚伪;您拿我开涮我特兴奋受用,流氓无产者都有点受虐狂吧。”

“呵呵,你倒放得开。”他抖了抖烟灰,说,“我见过很多作者,看上去都很萎靡,有些都营养不良。”

“这个正常,这勾当磨人,铁棒都磨成针,不来钱,畅销作家毕竟是极少数。”

“那你为啥搞这个?”

“无聊呗,受虐狂呗。我不靠这个吃饭,我从不挤牙膏似的逼着自己写,尽管骨子里也有强烈的名利思想。”我从服务员手中拿过菜单,转给天宝,“您点菜吧。”

征求我的意见后,天宝轻车熟路点了几个菜。他接着问:“你咋弄钱呢?还从来没新作者请我来这呢,都是快餐啊拉面啥的。”

“嗨,瞎混呗,我干过很多事情——都是法律没明文禁止的。”

“呵呵,果然有前科啊!”天宝的笑声传遍了半个餐馆,其他人也开心地看过来。

“我的稿子就拜托您啦。”我给他添酒,拳头大的啤酒杯他一口干掉,连来三下,不愧西北豪饮客。

“尽量吧,我看了觉得没问题,但我只是初审,还得二审,三审,终审,你不知道,现在出本书麻烦死了,特别是小说。”

“特别是无名小辈。”我笑着补充,再给他添酒。

“可不嘛,我那里还堆了一摞,还有搁这快十年的呢。不信你待会去看看。”我连说我信我信,天宝接着说,“全国多少作者啊,少说上百万,个个自命不凡。僧多粥少,每年才出几本小说啊?现在出版社都是企业管理啦,首先考虑能不能赚钱,非常保守。这样一来,新人的书就更难啦。”

“那是那是。”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样吧,待会回去我把你介绍给二审,留个好印象。马上就做总编助理啦,人挺不错。”

她叫任雅萍,挺漂亮的,说忙过这一阵专门看看我的稿件。

天宝把我送下楼,我拎着一瓶还未融化殆尽的冰镇矿泉水,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闲逛。多少年来,独自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一直是很吸引我的一件事情。那些新奇的街景、商店、千奇百怪的脸孔和任何突发事件都会引起一个外来客的求证欲望。在一家古籍书店,我看到著名情色话本小说《肉蒲团》和《蜃楼志》(注:《肉蒲团》,又名《玉蒲团》,中国情色小说代表作之一,明末清初李渔(1611~1680年)著。《蜃楼志》,又称《蜃楼志全传》《情中奇》,清代较有影响的社会人情小说,愚山老人著,嘉庆九(1804年)刊本。)都是线装本,即使掏出这次北京之行的全部细软,也买不下来。趁着老板没缠上我,开溜。

2

忽然手机响起,武彤彤查号的。我说:“我还能在哪儿,我在闲逛,满地找钱包。”

“建国门附近有个办留学学位和未婚公证的。要不我去你那儿?”

“好吧,我现在就往回赶。”

赶回招待所冲掉一身臭汗,打了会盹。房里无人,除了电扇声和窗外大树上断断续续的鸟叫和蝉鸣,甚为静谧。起床后我去洗衣房搓洗衣服,哼着歌:“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忽然一双手从后面搂住我,我头也不回:“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你不是在唱歌吗?你还会粤语呢!是Beyond的吧?”

“是啊,叫《喜欢你》。”我用粤语说。

“你喜欢谁啊?”

我笑而不语。武彤彤开始帮我洗衣服。我说:“想当年,我就是从走廊歌星、洗衣房歌星、澡堂歌星走向酒吧歌星的,哥们有半年靠这个吃饭呢。”

“真的?啥时候?你还有这一手呐!”她好奇地问。

“就刚从深圳回老家那阵儿,晚上卖唱,白天写那本破书。”

“你还Versatile(多才多艺)呢。”

“也就Narcissistic(自恋)一点。”我谦虚地说。

回到房间,合力将衣服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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