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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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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名叫弗里茨·洛伊贝,似乎很高兴有房客来住,尽管后来他发现英格博格咳血,也不大担忧,因为他想肺结核的确容易传染,但是毕竟很少见面嘛。晚上,老农赶着奶牛回家后,就熬上一大锅肉汤,用文火炖上两天,他和房客食用。要是他们饿了,地窖和厨房里都有各类奶酪和腌肉可以随便支配。两三公斤一个的粗圆面包是从小镇里买来的,或者老农路经别的村庄或者下山去肯普滕捎回来的。

有时,老农打开一瓶白兰地,坐下来跟英格博格和阿琴波尔迪聊到很晚,问他俩许多关于大城市(他认为凡是超过三万人口的地方都是大城市)的事情,面对英格博格有时不怀好意的回答总是皱皱眉毛。聊天后,弗里茨·洛伊贝塞好瓶塞,收拾好桌子;临走前会说,无论哪里也比不上乡下生活好。那些日子,英格博格和阿琴波尔迪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停地做爱。有时在租来的卧室里,有时在老农上工后,就在客厅壁炉前面性交。在肯普滕居住不长的时间里,基本上用来欢爱。在村里,一天晚上,老农和村民们都入睡后,他俩在马厩里做爱。早晨起身时,他俩好像是从战场上归来一样。身体的一些部位有青肿,眼圈黑黑的。老农看了以后说,城里度日艰难的人就有这种黑眼圈。

为了恢复体力,他俩吃黄油黑面包,喝大杯热牛奶。一天夜里,英格博格咳嗽得很厉害,稍稍喘息后,问老农:你老婆怎么死的?老农一如既往地回答:伤心死的。

英格博格说道:“奇怪啊。我听村里人说她是你杀的。”

老农并没有显得多么吃惊,因为他老早就听见过这样的胡说八道。

老农说:“要真是我杀的,如今我就在监狱里了。凡是杀人凶手,包括正当理由去杀人,迟早都要进监狱的。”

英格博格说:“我不信。有很多人,特别是杀害妻子的家伙,从来不蹲监狱。”

老农笑了。

他说:“这事小说里有。”

英格博格说:“没想到你还看小说。”

老农说:“那时候年轻,能浪费时间,没问题。父母还都活着。”沉默了好大工夫(耳边传来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后,他问:“这些人怎么会瞎猜是我杀了自己的老婆呢?”

英格博格说:“有人说你把她扔进山谷里了。”

“哪条山谷?”老农问。他对这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了。

“不知道。”她说。

“太太,这里有很多条山谷啊。”老农说,“有迷羊谷、花谷、黑谷(里面到处是黑影)、克洛泽之子谷、鬼谷、圣女谷、圣伯纳多谷、拉哈斯谷,从这里到边防哨所有一百多条山谷呢。”

英格博格说:“我不知道。随便哪条山谷吧。”

“随便可不行。应该说出具体的来,因为要是说我把自己老婆随便扔到了哪条山谷,那等于说我根本没杀她。应该是具体的,不能是随便哪条。”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老农反复说,“尤其是因为有很多山谷,开春解冻后,就变成了河床,凡是一切丢在山谷里、扔进山谷里、藏在山谷里东西都会被河水卷走。什么摔下山的狗啊、羊啊、木头啊,统统被冲走了。”老农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了。片刻后,老农又问:“邻居们还说我什么?”

“没别的了。”英格博格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老农说:“他们撒谎。要么不说话,要么撒谎。就跟动物一样。你说呢?”

“不对。我没这个印象。”英格博格说。实际上,她没怎么跟村民说话。大家都太忙,活计太多,哪里肯浪费时间跟一个外来女子聊天。

老农说:“可是他们怎么会有时间告诉你我生活的事情呢!”

“浮皮潦草罢了。”英格博格说完哈哈一笑,但随后是又一次痛苦的咳嗽。

老农听着她如此痛苦地咳嗽,闭上了眼睛。

她从嘴巴上拿下来手帕时,上面有一块血迹,仿佛盛开的玫瑰花。

那天夜里,做爱之后,英格博格走出了村庄,上了山路。白雪似乎折射出了月光。没有风,寒气尚可忍受,因为英格博格穿上了她最厚的毛衣,脚踏皮靴,头戴绒帽。拐过头一个弯道,村庄从视线里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排松树以及层层叠叠的群山,洁白一片,如同不指望从尘世得到什么的修女。

十分钟后,阿琴波尔迪从梦境里惊醒,发现英格博格不在床上。他立即穿上衣服,去卫生间、厨房、客厅一一寻找;接着,不得不去叫醒老农弗里茨·洛伊贝。后者睡得像木头。阿琴波尔迪只好来回摇晃他。老农最后睁开一只眼,样子吓得半死。

阿琴波尔迪说:“是我!我女人失踪了。”

老农说:“快去找!”

他猛然一抻老农的睡衣,险些扯破。

阿琴波尔迪说:“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啊。”

阿琴波尔迪回楼上卧室去了。他穿上皮靴和皮夹克。下楼后,看到弗里茨·洛伊贝没有梳洗,但是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发。他俩走到了村中央,洛伊贝给阿琴波尔迪一个手电筒,说他们最好分头去找。阿琴波尔迪选择了上山的道路。老农走去山谷的小径。

阿琴波尔迪走到拐弯处以为听见了有人喊叫。停下脚步。喊声又起,似乎来自谷底。阿琴波尔迪明白这是洛伊贝的声音。老农一面走在谷底一面喊着英格博格的名字。阿琴波尔迪心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感觉浑身冷得发抖。由于走得匆忙,他忘记了戴手套和围巾。随后,向边防哨所走去。路上,他双手和面部都冻得麻木了,因此不时地停下来哈口热气在手上,或者来回摩擦,揉揉脸蛋,但没什么效果。

老农的喊叫声渐渐扩散开来,消失到远方。片刻间,阿琴波尔迪有些发懵,以为看见英格博格坐在路边,望着旁边的悬崖;但是,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块岩石或者一棵被山风刮倒的小松树。半路上,手电坏了,放入皮夹克的口袋里,说心里话,他真想把手电扔到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去。另外,月光照在地面上的亮度,根本用不着手电。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自杀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他离开山路,去试试雪地是否结实。有些地方,一脚下去会陷到膝盖;有些靠近山谷的地方,深陷到腰间。他想像着英格博格不注意周围情况走路的样子。他看见她走到了悬崖边。脚下一滑,摔倒了。他也摔倒了。但是,月光仅仅照到了路上,谷底依然黑黢黢一团,很难辨别下面的东西。

阿琴波尔迪回到路上,继续登山。这时,他发觉自己出汗了。从汗毛孔流出的热汗,一下子变成冰片,又被更多的汗水融化……不管怎么说吧,身上不冷了。就在距离边防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英格博格。她站在一棵树边,仰望星空。一片雪白映照在英格博格的颈部、下巴和颧骨上。他飞跑过去,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英格博格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琴波尔迪说:“我担心啊。”

英格博格的面颊冷得像冰。他亲吻着她的脸。最后,她挣脱了他的怀抱。

“汉斯,看星星!”

阿琴波尔迪抬头看天。苍穹布满了星星,比肯普滕的夜空多,比科隆最晴朗的夜空多好多。阿琴波尔迪说:亲爱的,这夜空真美。随后,他打算拉她回村。可是,英格博格揪住树枝,不想走,二人仿佛在做拉拉扯扯的游戏。

“汉斯,你明白咱俩待在什么地方吗?”英格博格笑着说道。阿琴波尔迪觉得这笑声像冰瀑。

“亲爱的,在山上啊。”他说话的同时并不松开她的手,想再次抱住她。

英格博格说:“是在山上,可也是在一个被往事包围的地方。”她说:“这些星星就是往事。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还能不明白吗?”

阿琴波尔迪问:“明白什么?”

她说:“看星星吧!”

他抬头看天:果然有很多星星;又低头看看英格博格,然后耸耸肩。

他说:“你知道我没那么聪明。”

英格博格说:“星光都死啦。那都是几万亿年以前发射出来的光芒。是过去的事了,明白吗?星光发出来以后,咱们就都不存在了,没有生命,连地球也不存在。星光老早老早就发射出来了。还不明白吗?是往事啦。咱们周围都是往事啊。是不存在的东西,或者仅仅是记忆,或者是猜想,在咱们上方照耀着群山和雪原,咱们无能为力,是躲不开的。”

阿琴波尔迪说:“旧书也是往事啊。1789年出版的书也是往事。它的作者、印刷者、第一批读者、写书的时代统统是往事了。可是那第一版的书如今还在这里嘛,就像阿兹特克人建造的金字塔神庙。”

英格博格说:“我厌恶初版书籍和金字塔,也讨厌那些嗜血成性的阿兹特克人。但是,星光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让我想哭一场。”她疯狂的眼睛里有泪水。

后来,她摆摆手,让阿琴波尔迪松手,迈步向边防哨所走去。那是一座两层的木屋,烟囱里冒出细细的黑烟,随即消散在夜空。一根旗杆上挂着木牌,上面标明“国境线”。

木屋旁边有座四壁透风的大棚子,里面停放着一辆小货车。木屋里没有灯光,只是从二楼一扇窗户里泄露出来一缕微弱的烛光。

“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热乎的东西给咱俩吃点。”阿琴波尔迪说着敲敲门。

没人回应。他再敲,力量大了很多。这哨所里好像没人。英格博格站在门廊外等候,双手抱胸,脸色早已经苍白得像雪原。阿琴波尔迪绕着木屋转了一圈。在后面的柴堆旁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狗窝,但是没狗。返回前面时,英格博格还站在门廊外望着星空。

阿琴波尔迪说:“估计边防警察已经走了。”

“有光啊。”英格博格说道,但是目光没有停在他身上。阿琴波尔迪不知道她指的是星光,还是二楼的烛光。

他说:“我去砸玻璃!”

他想在地面上寻一块硬实的东西,没有找到。于是,推开小木门,用胳膊肘猛击一扇窗玻璃;接着,用手小心翼翼地拿掉玻璃碎片,打开了窗户。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他滑动着脚步前进。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壁炉里残存着一点点余火。壁炉旁边有把扶手椅,上面躺着一个边防警察,身穿纽扣敞开的夹克,眼睛紧闭,好像在睡觉,其实已经死了。一楼卧室的行军床上,还躺着另外一个警察,白头发,身穿白衬衫和长长的白裤子。

二楼,卧室里燃烧着一支蜡烛,他俩在外面看见的烛光就是它发出的,但是没有人。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本书,大部分是西部冒险故事。阿琴波尔迪快速但仔细地迈出脚步,找了一个扫把和一张报纸,清扫了刚才打碎的玻璃,用报纸包好,从那扇窗户扔了出去,好像两个警察中的一个从屋里而不是外面打碎的玻璃。随后,他没碰任何物件,出了木屋,搂住英格博格。就这样二人双双回到了村内,与此同时,宇宙的全部往事都笼罩他俩头上。

第二天,英格博格无法起床了。她高烧四十度,下午开始说起胡话。中午就在她睡觉的时候,阿琴波尔迪看见窗外过去一辆救护车朝着边防哨所开去。片刻后,又驶过去一辆警车。三小时后,救护车下山开回肯普滕的方向,拉着两具尸体。但是,直到六点钟天黑的时候,警车才回来,进村后停了下来,警察找了几个村民谈话。

可能由于洛伊贝的拦阻,警察没来打搅阿琴波尔迪和英格博格。下午,英格博格就开始说胡话了。当天夜里,她被送进了肯普滕医院。洛伊贝没有陪同前往。但是,第二天一清早,阿琴波尔迪站在医院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洛伊贝来了。老农身穿一身非常老旧的毛料外套,但不乏气派,打了领带,脚踏着似乎是手工制作的皮靴。

二人说了几分钟话。洛伊贝告诉阿琴波尔迪:村里没人知道英格博格夜间出走的事,如果有人问起,最好什么也别说。接着,他问女患者(他就是这么说的:女患者)接受的治疗和待遇好不好,但从问话的口气看,他也只能如此,问问医院的饮食、开出来的药物怎么样。接着,突然就走了。走前,二话没说,给阿琴波尔迪手里放下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块奶酪、面包、两条腌肉——跟他们在家里晚上吃的一模一样。

阿琴波尔迪不饿。他一看见奶酪和腌肉就恶心得要命。但是,他不愿意扔掉,最后放到英格博格床头柜的抽屉里了。夜里,英格博格又说胡话了,认不出阿琴波尔迪了。天亮时分,她吐血了。送她去放射科的路上,她喊着: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让我死在这个破医院里啊!阿琴波尔迪边走边安慰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说话时,女护士们推着担架越走越远,英格博格在担架上来回扭动挣扎。三天后,她退烧了,但是脾气越来越大。

她几乎不跟阿琴波尔迪说话。如果开口,也是要求出院。病房里还有两个女患者也是肺病。这二人很快就成了英格博格不共戴天的仇人。英格博格说,那两人因为她是柏林人而嫉妒她。四天后,护士们开始厌烦这个英格博格了。有个医生看着她那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披散垂直到肩膀上的样子,觉得她像复仇女神的化身。在她出院前的一天,洛伊贝又来医院了。

进病房后,他给英格博格提了两个问题,交给她一个纸包,跟几天前给阿琴波尔迪的一模一样。剩下的时间,他一声不吭,端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另外那两个女病人和探视她们的人身上。临走时,他对阿琴波尔迪说,想跟他单独说话。可是,阿琴波尔迪不愿意,因此,二人没去医院餐厅,而是就在走廊里站住了。洛伊贝摆出一副不安的样子,意思是希望能有个比较私密的地方谈话。

老农说:“我只想告诉你,你太太是对的。我杀了自己的老婆,把她扔进山谷里了。就是圣母谷。实际上,我记不清楚了。也许是花谷吧。一句话,扔进山谷了。我看见她摔了下去,被大大小小的岩石撞得破碎。后来,我睁开眼睛,寻找她。发现她在谷底。乱石堆里一个深色斑点。然后,我下去到谷底,把她扛上肩膀,不重,像扛上一捆干柴。我从后门进了室内。没人看见我。我小心地给她洗了一遍,穿上新衣裳,放到床上。他们怎么就没发现她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呢?我说她死了。大家问怎么死的呢。我说,伤心死的。人要是伤心死的,骨头是碎的,浑身青肿,脑袋破碎。这就是伤心啊。我亲自做棺材,用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把她给埋葬了。后来,我在肯普滕办了手续。我不是说那些官员认为一切正常。他们也觉得奇怪。我看出他们那诧异的表情了。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就做了死亡登记。后来,我回到村里,继续生活。仅仅为活下去呀。”他叹息道。过了好大一会儿,又说:“应该如此吧。”

阿琴波尔迪问:“你给我讲这个干吗?”

“请你告诉英格博格太太,让她知道这件事吧。我是冲她才说给你听的,让她知道原委。行吗?”

阿琴波尔迪说;“行。我会告诉她的。”

出院后,二人坐火车回到了科隆。但是,在那里仅仅逗留了三天。阿琴波尔迪问英格博格,愿意不愿意去看看她母亲和妹妹们。英格博格回答说,在她的计划里从来没打算再见到母亲和妹妹们。她说:我想旅行。第二天,英格博格办理了护照。阿琴波尔迪通过朋友们凑够了费用。二人先到了奥地利,接着是瑞士,从瑞士进入意大利。像流浪汉一样参观了威尼斯和米兰。在这两座城市之间,还在维罗纳停了一下,在莎士比亚住过的旅馆睡了一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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