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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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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三人出席了大学校长内格雷特为欢迎三人而举行的晚会,虽说稍后一些时候三人才知道晚会是为了欢迎他们才举办的。丽兹在校长的院内花园散步,非常钦佩校长夫人一一说出花卉名称的本领,尽管随后她一个也没记住。让-克劳德长时间与系主任盖拉谈话;还跟一位大学教授聊天,此人曾经在巴黎宣读过一篇关于一位用法语写作的墨西哥人的论文(一个墨西哥人用法语写作?),对,对,正是如此,一个少见的怪才,这位大学教授说了几遍怪才的名字(是什么费尔南德斯?或者什么加西亚?);怪才的命运相当坎坷,因为“二战”时通敌;对,对,他是塞利纳[65]和德里欧·拉罗舍尔[66]的密友,是莫拉斯[67]的弟子;法国抵抗组织把他给枪毙了,不是莫拉斯,而是墨西哥怪才,对,对,他知道应该像个男子汉坚持到最后,而不是像许多法国同事那样夹着尾巴逃到德国去,这个墨西哥怪才,什么费尔南德斯,或者加西亚(也许叫洛佩兹?或者佩雷斯?)不离开家门,像个墨西哥好汉那样等着人家来找他,人家把他拉(是拖拉?)到楼下面对大墙时,他双腿不软;结果就在墙边把他给枪毙了。

与此同时,曼努埃尔自始至终坐在内格雷特校长身边,还有几位与校长同龄的名人,他们只会说西班牙语,一点点英语;他不得不忍受一场颂扬圣特莱莎近年来持续进步的谈话。

三位欧洲文学评论家都看到了阿玛尔菲塔诺身边一直有个陪同。那是个漂亮小伙子,体型像个体操运动员,皮肤白皙,像牛蒡草一样贴在智利教授身上;他不时地像演戏那样打手势,做鬼脸,好像在发疯;他有时又一心倾听阿玛尔菲塔诺讲话,总是摇摇头,这些摇头的小动作几乎是痉挛性质的,好像不乐意遵守谈话的一般规则,要么就是阿玛尔菲塔诺的讲话(从面部表情看像是责备)没切中要害。

三人在晚餐时提出一些建议和一个猜测。建议如下:在大学里讲授一次当代西班牙文学概况(曼努埃尔主讲);在大学里讲授一次当代法国文学概况(让-克劳德主讲);讲授一次当代英国文学概况(丽兹主讲);给老师们开设关于阿琴波尔迪与德国战后文学概况的专题课(曼努埃尔、让-克劳德和丽兹合讲);参加关于欧洲和墨西哥经济、文化关系座谈会(曼努埃尔、让-克劳德和丽兹,加上系主任盖拉以及大学里两位经济系教授),参观马德雷山脉,最后出席在圣特莱莎近郊一庄园里举办的烤小羊晚会,预计与会的人很多,其中不少是教师;据系主任盖拉说,风景特美,校长则强调那里风景格外粗犷,有时令人不快。

三人的猜测是:有可能阿玛尔菲塔诺是个同性恋者,那个热情的年轻人是他情人,这是个令人恶心的猜测,因为夜幕还没有降临,三人便得知那年轻人是系主任盖拉(阿玛尔菲塔诺的顶头上司和校长的左膀右臂)的独生子;这样一来,要么是三人大错特错,要么是系主任盖拉根本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惹出这样的麻烦。

曼努埃尔说:“闹到最后会动枪的!”

随后,三人又说了别的一些事情,后来就去睡觉了,感觉筋疲力尽。

第二天,三人坐着轿车在城里兜风,不慌不忙,信“马”由缰,仿佛真的指望什么时候能发现人行道上有个身材高大的德国老人缓缓独行。城市的西部非常贫穷,大部分街道没有铺沥青,大海般的破房是用废弃物资快速搭建起来的。市中心是老城,是三四层的楼房,有几处广场是带游廊的,也陷于破败景象;石头路上,匆匆忙忙走着年轻的职员,只穿着衬衣;还有背着大包袱的印第安妇女。三人看到了站在街角懒懒散散的妓女和拉皮条的小伙子,这是从墨西哥黑白电影上抽出来的画面。城市东部是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居住区。他们看见那里的街道两侧栽种了精心护理的花木,还有公共儿童乐园以及商业中心。大学也在东区。在北部,他们看到了工厂和废弃的货棚,还有一条挤满了酒吧、纪念品商店和小旅馆的大街,据说那里夜晚无人入睡。城市郊区有最穷的居民区,虽然不十分杂乱;荒地上,偶尔可见一两处学校。在城市南部,他们看到了铁路和几个足球场,是为穷人玩球用的,四周都是棚屋;甚至看了一场足球比赛,但是没有下车:一队叫“垂死挣扎”;一队叫“忍饥挨饿”;还看见从城里延伸出来的公路;还有一条由两座垃圾山形成的峡谷;还看见了居民区里到处是瘸子或瞎子等等残疾人;还看见远方时不时地出现工业仓库和加工厂的轮廓。

像所有的城市一样,圣特莱莎也是没有尽头的。比如说,如果继续前进向东走,那么到了一定时候中产阶级居民区就结束了,突然,好像是西部的反映一样,也出现了贫民区,到了这个地方就与崎岖的山岳地貌混淆在一起了:山头、洼地、旧庄园的废墟、干涸的河床避免了人群扎堆。在北部,他们看到了分开墨西哥和美国边界的隔离墙。下车后,他们看见墙那边的亚利桑那州的沙漠。西边,有两个工业园区,被贫民窟包围。

他们相信这座城市每时每刻在发展。他们看见了城市的四郊都有成群的黑兀鹫,它们警惕地游走在牧场上,本地人称它们“美洲黑鹫”,又叫“兀鹫”,实际上就是吃腐肉的秃鹰。当地人说,哪里有秃鹰,哪里就没有别的飞禽。在圣特莱莎通向卡沃尔卡公路旁边的一家汽车旅馆的观光花园里,三人喝龙舌兰和啤酒,吃玉米肉饼。黄昏时分,天空像一朵食虫花卉。

三人回到旅馆时,阿玛尔菲塔诺在盖拉之子陪同下已经恭候多时。盖拉之子邀请三位去一家餐厅吃北方特色菜肴。餐厅还有些动人之处,但饭菜简直要命。三人发现,或者以为发现了,智利教授和盖拉之子的关系更多的是信仰(信奉苏格拉底哲学思想),而不是同性恋,这让三人稍稍安心些,因为他们已经用说不清的方式对阿玛尔菲塔诺产生了好感。

三人像沉入海底世界一样度过了三天。其间,他们从电视里寻找异乎寻常的消息,重读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因为忽然间不理解他的小说了;午睡的时间很长,夜晚三人总是最后离开花坛;三人谈起各自的童年生活,仿佛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似的。三人第一次感觉亲如兄妹,或者亲如突击队的老战友,对三人来说,别的事情,大部分已经没兴趣了。常常喝得大醉,迟迟不起床,只是偶尔迁就一下阿玛尔菲塔诺,出去兜风,参观城内有趣的地方,说不定这些地方可能吸引一位假设中的年老德国游客呢。

是的,三人的确参加了烤羊肉晚会。他们的举止适度、谨慎,好像三位宇航员刚刚到达一个万物不确定的星球。在烤肉的院子里,三人看到了多处冒烟的窟窿。圣特莱莎大学的老师们展示了干农活的不寻常本领。两位老师赛了马。另外一位演唱了一首1915年的民谣。在斗牛场上,几个人用不同的方式在试套牛索的运气,结果很不相同。等内格雷特校长一出现(此前他跟一个庄园管家模样的家伙关在屋内谈话),大家动手挖出烤肉木架;一阵阵肉香夹杂着热土的气息传遍整个院落,肉香和热气把人们裹在烟幕里,如同暗杀前施放的迷雾,但随后就神秘地消失了;与此同时,女人们把盘子摆在餐桌上,一路上散发着衣服和肉体的芳香。

那天夜里,三位文学评论家都做了噩梦,可能是羊肉加酒精的效应;醒来时,虽然努力回忆,但依然想不起来什么。让-克劳德梦见一张纸,正面、反面都看过了,各种方式都使用了,来回摇晃纸张,或者摇晃脑袋,摇晃的速度越来越快,仍然摇不出结果。丽兹梦见一棵树,是英国橡树,她举着树,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就是没有一块让她满意的地方。那树有时没根,有时树根拖拉得很长,好像大蟒,或者像戈耳工的长发。曼努埃尔梦见一个卖地毯的女孩。他想买一块,随便什么样式的都行,女孩给他展示大批地毯,一块又一块,忙个不停。女孩的一双黝黑的胳膊细长,总是在动弹,这让他没法开口讲话,不能说些要紧的事,于是拉住她的手,带她离开摊位。

次日早晨,丽兹没下楼吃早饭。两位男士给她房间打电话,以为她不舒服了呢。可是,丽兹口气肯定地说她就是想睡觉,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必等我。二人无精打采地等来了阿玛尔菲塔诺。三人开车去了城市的东北部,那里有个马戏团。据阿玛尔菲塔诺说,马戏团里有一位运用错觉的德国魔术师,名叫柯尼希博士。他是昨天晚上从烤肉晚会上回家时,在花园里发现的小广告上得知的,不知什么人挨家挨户扔进花园里的。第二天,他在街角等候开往大学的公交车,发现一面天蓝色的墙上贴有一张彩色的海报,介绍了马戏团里的各位明星。其中就有那位德国魔术师。阿玛尔菲塔诺心想,这个什么柯尼希博士可能就是化了装的阿琴波尔迪。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想法很愚蠢;可是,三位文学评论家情绪低落呀,他觉得还是应该建议他们看看马戏团。当他把这建议说给两位评论家时,这二人看他的眼神就像面对全班上最傻的学生一样。

上车后,让-克劳德问阿玛尔菲塔诺:“阿琴波尔迪在马戏团里能干什么?”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专家啊。我只知道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德国人。”

它名叫“国际马戏团”。几个男人在使用复杂的绳索、滑轮系统安装大帐篷,他们告诉三人老板住在那辆旅行车里。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奇卡诺人[68],曾经在欧洲几个马戏团工作过多年,从哥本哈根一直走到西班牙南部的马拉加港,在小村庄里演出,命运各异,最后决定回美国加州厄利马特,那是他的出生地,后来成立了自己的马戏团。他给它起名“国际马戏团”,因为他起初的想法之一就是要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虽然到了开张的时候,大部分演员是美国人和墨西哥人,偶尔也有一两个中美洲人来找工作;有一次,他雇佣了一位七十岁的加拿大驯兽师,因为美国任何一家马戏团都不愿意接受这位老人了。他说,他的马戏团不大,但他是第一个奇卡诺人的马戏团老板。

如果他们不外出,可以在贝克斯菲尔德找到他们,那里距厄利马特不远,有冬季大本营;不过,有时也在墨西哥的锡那罗亚落脚,时间不长,就是为了去墨西哥城旅行,完成南方的合同,最后到达与危地马拉接壤的地区,然后返回贝克斯菲尔德。当客人们向老板打听柯尼希博士的时候,老板希望了解柯尼希博士与客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纠纷或者债务问题,阿玛尔菲塔诺赶忙声明:没有,怎么可能呢!这两位先生是西班牙和法国最尊贵的大学教授,而他本人不用多说,为了保持与客人的距离,只说是圣特莱莎大学的教授。

那奇卡诺老板说:“啊,太好了,既然如此,我带各位去看柯尼希博士,我想他过去也当过大学教授。”

两位文学评论家一听见这话,立刻怦然心动。随后,大家跟随老板穿行于旅行车之间,还有马戏团周围的兽笼,最后来到可能是营地的边缘地带。营地那边只有黄沙一片、一个接一个的黑色棚屋以及墨西哥—美国边境的铁丝网。

“他喜欢安静。”不等别人问,老板主动介绍。

老板用指关节敲敲魔术师的小旅行车车门。里面有人开了门,一面问什么事。那老板说是他,带来几位欧洲朋友,想看望您。那声音说:请进!四人上了车,钻进车内,里面只有两扇窗户,比舷窗大些,拉着窗帘。

“看看在什么地方让我们都能坐下!”老板说着拉开了窗帘。

在惟一的床铺上坐下,他们看到一位谢顶的家伙,皮肤是橄榄色的,只穿了一套黑色的大号运动服。他费力地眨动眼睛望着客人。此人不会超过六十岁,即使有六十岁,也立刻被排除在外了;但是,他们决定再逗留片刻,至少应该感谢他能接待客人。阿玛尔菲塔诺是几人中情绪最好的,向柯尼希博士解释说,两位欧洲朋友在寻找一位德国人,是作家,一直找不到。

“你们以为能在我的马戏团里找到?”老板问道。

“只要能找到认识那位德国作家的人也成啊。”阿玛尔菲塔诺说。

老板说:“我从来没雇过作家。”

“我不是德国人。”柯尼希博士说,“我是美国人,我叫安迪·洛佩兹。”

安迪说着从衣架上的西装里掏出钱包,拿出驾照给大家看。

让-克劳德用英语问道:“您用错觉艺术表演的节目是什么?”

“一开始把跳蚤变没了。”安迪说。大家都笑了。

“这是大实话。”老板说。

“然后把鸽子、猫、狗一一变没,最后是个小孩子,也把他变没了。”

离开国际马戏团后,阿玛尔菲塔诺邀请二人去他家吃午饭。

曼努埃尔到后院转了一圈,看见一本书挂在晒衣服的绳子上。他不想走到跟前去看究竟,但进入室内以后,还是问阿玛尔菲塔诺那是一本什么书。

“是拉法埃尔·迭斯特[69]的《几何学遗嘱》。”阿玛尔菲塔诺回答说。

曼努埃尔说:“拉法埃尔·迭斯特是西班牙加利西亚地区的诗人。”

“就是这个人。”阿玛尔菲塔诺说,“但这本书不是诗集,是几何学。是迭斯特当学院老师的时候想出来的问题。”

曼努埃尔把阿玛尔菲塔诺的话翻译给让-克劳德。

“一直挂在院子里吗?”让-克劳德笑着问。

“对,就像一件要晒干的衬衫。”曼努埃尔答道。与此同时,阿玛尔菲塔诺在电冰箱里寻找食物。

“你们喜欢菜豆吗?”阿玛尔菲塔诺问道。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我们都习惯了。”曼努埃尔说。

让-克劳德走近窗户,看那本书。晚风轻轻吹拂着书页。接着,他走到室外,仔细查看那本书。

“别摘下来!”他听见身后曼努埃尔的声音。

让-克劳德说:“这本书挂在这里不是为了晾晒,它在这里很长时间了。”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曼努埃尔说,“还是别碰它为好!回室内去吧!”

阿玛尔菲塔诺咬着嘴唇注意着那两人,虽然这表情在此时此刻不表示绝望,不表示无可奈何,但绝对是深深的悲伤、无尽的悲伤。

等两位欧洲文学评论家转身要回室内时,阿玛尔菲塔诺赶忙后退,迅速回厨房去了,装出聚精会神准备饭菜的样子。

等二人回到旅馆的时候,丽兹告诉他俩她明天就离开!他俩听了并不吃惊,好像早有准备。丽兹搞到的机票航班要从美国图森起飞。尽管她再三表示不用送行,而是自己坐出租车走,他俩还是决定送她去飞机场。当天夜里,三人聊得很晚。他俩给丽兹讲述了访问马戏团的经过;他俩肯定地说,假如一切照旧,过不了三天也要离开。随后,丽兹睡觉去了。在她走前,曼努埃尔建议三人一起度过在圣特莱莎的最后一夜。丽兹不明白他的建议,说只有她走啊,你俩还要继续在这座城市过上好几个夜晚呢!

曼努埃尔说:“我是说三人在一起。”

“一起上床吗?”丽兹问。

“对,上床!”

“这主意不好。我要自己睡觉。”丽兹说。

于是,他俩送她到电梯门口,然后回到酒吧,要了两杯血腥玛丽。在等酒的时候,二人默默无语。

酒吧招待把酒送来以后,曼努埃尔后悔地说:“我真不该瞎说!”

“我看也是。”让-克劳德说。

又沉默了片刻后,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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