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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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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很快,他就学会给妹妹换尿布,准备奶嘴,抱着妹妹散步,哄她睡觉。妹妹的出生是汉斯最美好的事情,他多次打算把妹妹画到他画海藻的本子上。但是,结果都不让他满意;有时,画出来的妹妹像卵石海滩上的垃圾袋;有时,像海蛀虫,它们住在岩石缝隙里,吃残渣剩饭;但不是海虫,海虫是另外一种昆虫,小极了,是黑石板的颜色,或者灰色,住在石坑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努力提高了想像力或者欣赏品位或者艺术禀赋,把妹妹画成了小美人鱼,更像鱼,更胖些,但总是面带微笑,总是姿态优美得令人嫉妒,画出了妹妹的笑容和美好的侧面,真实地反映出妹妹的特点。

汉斯·赖特尔十三岁时辍学。是1933年的事情。这一年希特勒上台了。十二岁时,他就已经在饶舌女村念书了。但是,他不喜欢那所学校,原因有很多(样样合理),所以他就在路上玩耍;对他来说,道路不是地平线,不是崎岖不平的地平线,不是之字形的地平线,而是垂直线,垂向海底的延长线,在海底,一切的一切,什么树木、草丛、泥塘、动物、篱笆,统统变成了海虫或者甲壳虫,变成了悬空的生命,变成海星,变成了海蜘蛛;小汉斯知道,它们的身体小到了没有肠胃的地步,因此消化器官在腿脚上;而腿脚很大、很神秘,就是说里面有秘密(或者对汉斯来说很神秘),因为海蜘蛛有八条腿,每一侧有四条,加上靠近头部的地方还有两条,小得多,实际上,更小,更没有用处;但是,小汉斯认为,那不是腿,而是手,好像海蜘蛛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发展出来两只胳膊,因此有了双手,但它们自己并不知晓。还要过去多长时间,海蜘蛛才能知道自己有手呢?

小汉斯心里想:“再有一千年吧!两千年吧!一万年吧!好多好多时间!”

他就这样慢慢向饶舌女村的学校走去,因此总是迟到。再说,他还想着别的事情呢。

1933年,校长请汉斯·赖特尔的父母来校一谈。去谈的只有独眼妈。校长请她到办公室坐下,三言两语地说明这孩子学不下去了。然后,张开双臂,好像要把刚刚说的话冲淡一下,建议她让儿子学门手艺。

这一年,希特勒竞选胜利。在希特勒获胜前,汉斯·赖特尔住的村里来过一支宣传队。这支队伍首先去的饶舌女村,在电影院里开了大会,很成功。次日,开进猪村和鸡蛋村;下午到达汉斯·赖特尔住的村庄。宣传队跟农夫和渔民在酒馆里喝啤酒,一面宣传关于纳粹主义的新闻:纳粹党将要让德国从废墟上站起来,普鲁士也要在坦诚和宽松的环境里重振雄风。后来,一个爱多嘴的人说起来村里有个瘸子是惟一从前线活着回家的人,那是一个英雄啊、一个硬汉子、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鲁士人,虽说有些懒散,可他讲的战争故事让你起鸡皮疙瘩;那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村里人都特别强调这一点,亲身体验,百分之百真实;不仅真实,而且亲身经历过呀!于是,宣传队里的一位大人物(必须强调是大人物,因为宣传队的其他成员恰恰没有那大人物的派头。那些队员普普通通,就知道喝啤酒、吃鱼片和香肠,然后放屁、大笑、唱歌,必须指出的是这些队员没有大人物的派头,恰恰相反,都是普通百姓的样子,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子,从老百姓里出来的,跟老百姓生活在一起的普通百姓,他们就是死了也没人记得。)说道:也许,仅仅是也许,见见士兵赖特尔会很有趣。接着,他问为什么士兵赖特尔没来酒馆,一面和纳粹党一心希望德国强大起来的同志们交谈。有个有匹独眼马的村民(照顾这匹马的水平超过士兵赖特尔照顾独眼老婆)说:士兵赖特尔没钱来酒馆,掏不起啤酒钱。这话让宣传队的同志们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给士兵赖特尔掏酒钱。这时,那个有大人物派头的家伙指着一个村民说:你去士兵赖特尔家里,把他带到酒馆里来!那村民立刻照办。但是,十五分钟后,那村民回来说,士兵赖特尔不愿意来,他的理由是没有整齐的衣服来见如此尊贵的宣传队客人;另外,独眼婆还没下班回家,不能丢下小女儿一人在家里。这些理由让宣传队(都是蠢猪)全体几乎热泪盈眶,因为他们不单单愚蠢,而且也是有感情的人;这个在战争中受伤截肢的老兵命运深深震撼了他们的心灵。那个大人物没那么震动,他起身,很有教养地说道:既然事不迁就人,那就人去迁就事吧。他请那村民给他带路去瘸子家,不让宣传队别的成员陪同。于是,只有他这位纳粹党员跟着那村民踏上了泥泞的道路,来到了村子边缘靠近树林的地方,赖特尔家门前。进门前,他很内行地看看房子,好像要根据房子线条的和谐程度或者坚固程度测量出老宅子的特征,或者他对普鲁士那个地区的民宅结构感兴趣。后来,他和那村民走进屋内。果然,在一个木制摇篮里睡着一个三岁女孩;那瘸子果然衣衫褴褛,因为那件军大衣和两条像样的裤子那天在洗衣盆里,或正湿漉漉地挂在院子里。这并不妨碍接待他时,主人是友好的。很可能,起初,瘸子感觉自豪,有优越感,因为宣传队专门特地来家拜访他嘛,尽管事情后来有些别扭或者显得别扭,因为那个做大人物状的家伙提出的问题渐渐地让老兵赖特尔不高兴了;还有,那位老爷的断言,甚至预测也让老兵不愉快了。于是,瘸子对每个问题的回答就非常离奇古怪了;针对问题,瘸子会补充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反驳这一断言的问题,或者质疑这个问题,或者让这个问题显得幼稚,完全缺乏实际意义。这样一来,就开始激怒了做大人物状的家伙。他坦率地告诉瘸子,他大战时当过飞行员,击落过十二架法国飞机、八架英国飞机,非常了解大家在前线吃的苦头,他这样说是想有个共同的话题。对此,瘸子回答说,他最大的苦头不是在前线,而是在迪伦附近那家可恶的军事医院里;因为自己的同胞不仅偷香烟,而且对任何东西都顺手牵羊,甚至拿灵魂做交易,因为在所有的德国军事医院里都有数量可观的魔鬼崇拜者;瘸子说,另外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长时间住在军事医院里会驱使人们崇拜魔鬼。这话让那位自称是飞行员的家伙生气,他在军事医院也住过三个星期。瘸子问:是在迪伦吗?那家伙说:不,是在比利时。一面装出大人物的派头。他说,他受的待遇符合,甚至多次超过全部要求,不仅是因为国献身而提出的要求,而且有关于医护人员应该态度亲切和理解伤员的要求;应该有医术高超、性格坚强的医生,应该有美丽能干的护士,甚至应该有一群赛过比利时修女能表现出的高度责任感。一句话,人人都应该为伤员住院愉快作出贡献,当然这是在可以预料的环境里,因为医院毕竟不是夜总会或者妓院。后来,他俩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比如成立大德国,建设大后方,整顿国家机关,继而整顿全国,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为国家现代化而奋斗。就在这位前飞行员说话的同时,汉斯·赖特尔的父亲变得越来越紧张,好像担心小女儿洛特随时会哭起来,或者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位有大人物派头者的谈话对手;也许他最好能跪倒在那位幻想家、那位空中百夫长面前,反省自己明显的毛病、无知、贫乏和已经失去的勇气。但他既不跪倒也不反省,而是对方一说话,他就摇头,好像他不信服(实际上,他觉得恐怖),好像他很难理解对方梦想的内容(实际上,根本不理解),直到二人忽然看见小汉斯·赖特尔进了家门,他二话没说,抱起妹妹到院子里去了。

大人物问:“这是谁?”

瘸子说:“是我大儿子。”

“像一条长颈鹿鱼。”大人物说完,哈哈笑了。

于是就这样,汉斯·赖特尔于1933年辍学了,因为老师们说他念书没兴趣、旷课,这情况绝对属实。于是,父母和亲戚为他在渔船上找了工作。三个月后,船主把他给“炒”了,因为汉斯·赖特尔感兴趣的是看海底,而不是帮助撒网。后来,他在地里给人打短工;不久就因为懒散被解雇了。他挖过泥煤,在胖子村铁匠铺当过学徒,给送菜到波兰斯德丁的农民做过助手,其结果都是被辞退,因为他成了负担而于事无补。最后,家里让他去一个普鲁士男爵的别墅干活,地点在森林里、黑水湖畔;独眼妈也在那里工作,就是把家具、图画、高大的帷幕、每个客厅挂毯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每个客厅有个神秘的名字,令人回想起有秘密宗派的年代;里面的尘土积累得难以清除。此外,还要给客厅开窗通风,散发每隔一段时间就充满的湿气和晦气;还要清扫男爵庞大图书室的灰尘;男爵很少看自己的藏书。这些图书是男爵父亲从男爵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看来祖父是那个大家族惟一喜欢读书的人,他把对图书的热爱灌输给子孙后代;但是,这样的热爱没有化做子孙读书的力量,但是养成了藏书的好习惯,数量不多不少,仍然是祖父留下的册数。

而汉斯·赖特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图书聚集在一起,他小心翼翼,一本一本地擦掉书上的尘土;但是并不阅读,部分原因是海上生活的书,他已经看了不少了,部分原因是害怕男爵突然出现。男爵很少来别墅,因为要忙于柏林和巴黎事务。但是不时地来别墅的是男爵的外甥——男爵妹妹(已经英年早逝)之子,这孩子的父亲是个画家(男爵恨之入骨),早就定居在法国南部。外甥二十岁,经常来别墅住上一个星期,独自一人,绝对不给别人添麻烦,一头扎进图书室,没完没了地看书,喝白兰地,直到在扶手椅上入睡为止。

有时,来别墅的人是男爵的女儿,但来访的时间较短,不超过周末;但是,用人们觉得比一个月还长,因为男爵女儿从来都是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住,常常是十几个人,个个随随便便,人人食欲旺盛,把个别墅闹得昏天黑地,因为他们天天玩到天亮。

有时,男爵女儿的来到偶然与在别墅逗留的男爵外甥“撞车”。虽然表妹恳求表哥留下,表哥几乎立即离去,连送他去饶舌女村火车站的马车都不肯等候。

表妹的到来在表哥胆怯的心里产生一种傲气和笨拙的心态,以至于用人们一说起白天的事情来,就会一直认为:表哥爱表妹,或者表哥喜欢表妹,或者表哥为表妹气馁,或者表哥为表妹难过。针对这些看法,小汉斯·赖特尔一面吃着黄油面包一面跷着腿听着,绝对不插嘴;实际上,他非常了解男爵的外甥。此人名叫胡戈·哈尔德。别的用人们闭眼不看现实,或者一厢情愿,只看见一个孤独无助、苦苦在恋爱中挣扎的小伙子和一个孤女(虽然大家都清楚她有爹有娘)轻浮地等候着什么人来解救。

这解救里散发着泥煤的烟味,散发着菜汤味,散发着密林里的旋风气味。小汉斯·赖特尔认为,这解救里散发着让人反省的味道。想到这里险些让面包噎住。

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汉斯·赖特尔会比别的用人们更了解二十多岁的胡戈·哈尔德呢?原因非常简单。或者说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互相联系或者结合地画出了男爵外甥比较复杂和相对完整的肖像。

第一个原因:他在图书室一面用掸子清除书上的尘土,一面从活动梯子上看见男爵外甥在睡觉,吹气或者打呼噜,自言自语,是只言片语,是独白,如同甜蜜的小妹妹洛特经常做的那样说话;他的话像是自卫、骂人,好像梦中有人要杀他。男爵外甥阅读的图书标题,汉斯也看过。大部分是史书,这说明男爵外甥对历史感兴趣或者热爱历史。起初,这让小汉斯·赖特尔有些反感。整宿地喝酒、抽烟、看史书,让人反感。这让汉斯纳闷:安安静静就为干这个?他还听见过胡戈说的话,那是因为有个什么动静,老鼠跑动或者他轻轻擦拭书后放回原处的声音,胡戈就醒了,说些特别混乱的话,好像地球偏离了轴心,完全混乱的话语,不是情人的情话,而是苦人的苦话,是上当受骗后的怨言。

第二原因更有分量。小汉斯·赖特尔曾经提着行李多次为胡戈·哈尔德送行,那是男爵外甥面对表妹突然出现匆匆决定离开别墅的时候。从别墅到饶舌女村火车站有两条路。一条远,需要经过猪村和鸡蛋村,时时擦过岩石海岸。一条近,要经过一条分岔小路,穿过大片橡树、山毛榉、白杨才能到达饶舌女村附近的酸菜厂,距离火车站就很近了。

画面是这样的:胡戈·哈尔德走在前面,手里拿着帽子,注意观察着树林的上空,黑乎乎的森林里有悄悄活动的飞禽走兽,他无法准确地辨认出来。他身后十米远的地方是汉斯·赖特尔,拎着男爵外甥的行李箱——很沉,时不时地要倒手。忽然,他俩听见一声野猪的哼叫,或者以为是野猪的哼叫。或许仅仅是狗叫。或许听见的是远处汽车抛锚前的声音。狗叫和汽车声极不可能,但也难说。不管怎样吧,他俩一声不吭,加快了步伐。突然间,汉斯·赖特尔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行李箱也给摔散了,里面的东西纷纷散落在黑乎乎的林间小路上。胡戈越走越远,还不知道后面摔跤的事情。但是,汉斯·赖特尔看到摔出来的东西里有胡戈的衣服,还有银餐具、烛台、漆盒、忘记在别墅许多房间里的圆形颈饰物。这位男爵外甥肯定是要去柏林典当或者廉价出售这些东西的。

胡戈·哈尔德当然知道汉斯·赖特尔发现了他的勾当。这促使他接近这个小男仆。汉斯·赖特尔拎着行李箱送他去火车站的当天下午,他就有第一次表示。他俩分手时,胡戈给汉斯手里塞了小费(这是胡戈第一次给仆人小费,也是汉斯第一次拿到微薄工资之外的钱)。在接下来访问别墅时,胡戈送给汉斯一件针织内衣,说是他自己的,胖了,穿不进去了;但一看就是假话。一句话,汉斯·赖特尔不再无足轻重,他的在场令人刮目相看了。

有几次,胡戈·哈尔德在图书室里念书或者装做阅读史书,常常派人去叫汉斯·赖特尔。他俩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起初,胡戈问汉斯其他仆人的情况。他想知道用人们对他的看法,问是不是他来别墅给大家添了麻烦,问大家是不是受得了他的脾气,问是不是有人生他的气。然后,他俩各说各话。胡戈·哈尔德说自己的生活、去世的母亲、活着的男爵舅舅、惟一的表妹——不可企及的轻浮姑娘、柏林的种种诱惑——他热爱但同时又让他痛苦的城市,有时还谈起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谈起几乎总是濒临崩溃的神经状态。

随后,胡戈·哈尔德希望汉斯说说自己的生活,比如,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什么打算,不能没有啊,胡戈自有想法。他要搞发明创造,要推销一种人工胃。这想法太荒唐了,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首先笑了起来(这是汉斯第一次看到胡戈发笑。那笑声让他感到极不愉快。)关于自己的父亲,那位生活在法国的画家,胡戈从来没说起过。可是他愿意听听别人父母的情况。汉斯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汉斯说自己对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胡戈说:“是的。大家对自己的父亲的确一无所知。”

他说:父亲就是一条最黑暗的地道,咱们盲目地行走其间,寻找出口。但是,他非要汉斯说说自己的父亲,哪怕是相貌也可以。对此,汉斯说真的不知道。话说到这里,胡戈想知道汉斯是不是跟父亲住在一起。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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