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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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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从额头到右颊,有少许血迹,但他宛如刚睁开眼的婴儿,新鲜、活泼、有幸福感。全身皮肤显出粉红色,尽管金泰面对新闻记者,用腼腆的轻声细语回答提问,对我们四人,则不时传来幽默闪灼的眼光。我们满怀高兴,都以微笑相报。

“大河,非常勇猛,只是,比赛开始,就让我看出动向,当时是防御,没遭到打击。

金泰那样说,盯视着他脸发红、气喘吁吁、嘴唇湿润的卑弥子,叹息道:“金泰实在兴奋。”“是性的兴奋。”雉子彦轻率地加了一句。

犀吉两眼仍向着金泰,猛地捅了一下雉子彦的肩膀。尽管如此,他仍不以为意。卑弥子愉快地乐得吃吃地笑了几声,是激动的、兴奋的女性的淫笑。

“今夜要开个盛大宴会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热气,喃喃细语。”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赌,他赢了十万日元哩。

“可不知你怎么搞到这笔赌金的呢?”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在大力车呵,把它作十万日元的抵押品。当然,十万日元的价值是有的嘛!不是刚花了五十万日元买来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输掉了,也没打算让掉那大力车。我计划着坐上大力车逃跑。当然,你也一起走,因为,坐上大力车去国内旅行,不原是我们的计划吗?”

我无法作答,只茫然凝视着斋木犀吉,不过他对我的想法,毫没留意,只一味瞅着金泰。他也和卑弥子那样,心中非常兴奋,如在梦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温和的微笑。客气而干脆地拒绝了新闻记者们的叮问,像吹口哨那样洋洋得意撅起嘴唇,重新回到我们友人的行列。7

在金泰恒赫的大胜之后,我打算马上出发作汽车旅行,旅行时应带的轻便电唱机和唱片(我那时已买入卡拉扬指挥柏林音乐爱好者管弦乐团演奏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八张一套的立体声,直接从德国进口的廉价版。那犹如草花般纤细的贝多芬)替换衣服、衬衫、袜子等等已堆积在椅子上,作准备,可斋木犀吉却没来我处联系。于是,我向他的公寓挂了电话。管理人叫来了卑弥子,她说她一直认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离金泰比赛快一周后的事。犀吉对卑弥子撒了谎,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个星期间,每天外出。接电话时,我有些惊讶,而卑弥子,犹如老式战斗机,向着不测的谷底,滴溜溜盘旋着急剧下降。我想到卑弥子曾竭力想瞄着犀吉怀个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弥子结婚不过十个星期。若说犀吉竟已开始新的恋爱,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这样的局外人,只能干着急,究竟于事无补吧。我后悔自己多事,给她挂了电话,这样,我只得赶忙和卑弥子扯些季节一类的闲话。而后说声再会。

此后第三天的清早,当时,我正在读快递寄来的信。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进步活动家夫妇寄来的,里面有痛骂我不敢和恐吓者们战斗的文章。这是夫妇俩经过几天讨论之后,由妻子执笔写来的信,但实际还不如写进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类激烈的内容;它比任何一种恐吓信对我的忧郁症更能发挥恶劣的效果。我读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独自红着脸。这时只听得大门外的砂砾轧得飞溅,像是有摩托车横冲直撞开了进来。从书房门缝朝下看,只见骑在摩托车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彦,抓住刚下车踏上沙砾的卑弥子肩膀,犹如要证实刚到手之物的所有权似的,拥着她狂吻。而后,卑弥子坚决地一抖肩膀,才从雉子彦手臂中把自己娇小的身躯解脱。雉子彦没坚持,一点点踢开沙砾,把摩托车往后退,发出猛烈的爆发声,疾驶而去。我从窗帘缝隙把头缩回时,大门的铃声响了。我正在纳闷儿,心中有些乱,跑下楼去开门,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发青的卑弥子,她喘着大气在等着,没说早晨的问候语,只说:

“又戴上眼镜啦!我们有一星期没照看你,马上又成这副样子?”像是无端地严厉呵责似的。

我与其说怕她,莫如说感到卑弥子强硬的态度有些可怜。我心头深感狼狈,从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镜,为了不损害傲慢的卑弥子的自尊心,把她让进屋去。卑弥子在我上门锁之际,迅速地上了楼。我小跑着追赶登上狭窄、暗黑之急陡的楼梯时,鼻子里闻到了刚性交完的性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带着难堪的羞耻心情,嗅到了这种味道。联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径自掉头骑车而去的雉子彦接吻的事,现在这个斋木犀吉的新婚妻子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十分显然了吗?那简直露骨地明显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来,进入卑弥子已闷闷不乐地摊坐在椅子上的书斋。卑弥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着我。不得已我在卑弥子对面的椅子上落坐,心里懊悔这天清晨为什么不早点外出。若是我这早晨外出而不在场,当然就不会见到这样的尴尬场面了,不过后悔也无用,到现在,犀吉夫妇和雉子彦之间发生的事,也可说都已一笔勾销……

我和卑弥子相对无言。可忿懑、悲哀的心却再次高涨起来。挑不出什么没棱角无挑剔的话题,对于我,在这时,除了撅起嘴吧生闷气,再无别法。结果是,卑弥子脸色苍白地先开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气说。

“跟犀吉已有五十个小时没见着面了呀,前二十五个小时我一直闷在家里干等着,后二十五个小时,连我也跑出了房,联系不上啦。”

“去金泰的训练馆,怎么样?”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怨恨声,心情沉闷地说。

“比赛已经终了。你认为比赛的兴奋情绪还能继续到几时?还是认为在撒满纸屑的拳赛台边,金泰和犀吉俩还在淌高兴的泪水吗?”

我闭口不答。卑弥子通过反驳我的的话,心情略有好转,显示出自我满足的。而后,突然间,攻击性地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犀吉君找到个女的经济后台,就住在附近旅馆哩。我在哪天不是说过的吗?犀吉对奢侈豪华生活的诱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为抓住犀吉撒下的诱饵正好就是这个呵!”

我越来越生气,伤心极了,真想躲到厕所里,像猪仔那样呜呜地放声大哭一场,能够让像荒唐的电视剧似的这个家庭悲剧,把卑弥子这样娇小的,但却具有英雄形象出色的姑娘一下子迫疯吗?热衷于奢侈豪华生活的犀吉,忍心干出这样的事?

“我跟犀吉去说说看。”我说。与其说是谈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说是为了让卑弥子保持沉默,以用尽底气的浪曲师那样呻吟喊叫般难听的声音,一味来怜悯卷入这场卑鄙的纠纷中去的自己。

“说什么?”卑弥子冷不防反驳一句。

“但是……”我愤慨而且狼狈,接不上词儿了。

“没什么要说的哇,因为我和犀吉要照常继续这结婚生活的。而且作为我个人,在等待着怀孕的确切日期呐。”

“但是……。”我反复说。而后,像发高烧说胡话的孩子那样,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说的话。“你跟雉子彦度过了那后二十五小时吧?”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呐!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动过了。你不是色鬼吗!”卑弥子喊叫起来,“是雉子彦一个劲儿引诱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动!”

“荒唐,你们这对夫妻!我真的伤心到了极点,像开明派的妇女运动家那样喊叫。”

“不对哇,说不上荒唐呐!”卑弥子说。“你没结过婚,关于通奸,能说点儿什么?小说家是万能的吗?说起小说家,萨特不也像你那样,是个小说家?可他却更有人情味地去观察事物呵,在萨特的短篇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文章。我认为那是结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萨特说,世上唯有不贞的妻子才是最最温柔的女子。因为她们单顾着隐藏自己的不端行为,就忙不过来,还能像贤德夫人们那样,有闲工夫去挑剔别人的不端行为吗?这一点你知道吗?”

“那个么,萨特也是写过了的吧,不过,在好些中世纪以来的寓言之类里面……”

“你打算给我上法国文学史课程吗?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哩。”卑弥子恨恨地说。

这一回我可动了真气,闭口无言了。我决心再不让自己卷进卑弥子自以为是的饶舌中间去。其间,卑弥子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身上找点儿什么毛病似的。接着,像是干脆死了这条心。“烦死了。该回我的窝里去啦!”说完,站起身来,脸上竟也现出带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无言地站立起来,抢先一步下了楼,在大门锁孔里发出锵锵的响声,塞进了我的钥匙。我的租房条件,是每次出入大门,必须严密上锁。我搬进这家之后,每逢这时,便感到最烦人的就是这条件。打开了大门,我一时气愤,对像脱逃的老鼠倏地跳出来的卑弥子,这样说。“怎么?一大早,为什么,上我这儿来?”

卑弥子没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根本没所见我的语声似的。接着,万不想与其说她沾满泪水哭丧着脸,莫如说她以稚嫩、肮脏的脸回看着我,口里像含着酸涩的维他命C片剂似地歪起嘴唇说: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尽,无言以对。低着头、关上大门,回到卧室。而后,喝了啤酒,躺在床上看杜布的漫画。这位名叫杜布的法国人实际是位滑稽的漫画家,我在看的这幅画是题为《春》的大幅漫画,画的主题是在春日的原野上浮现出有无数人出场的行乐图。在所有人的袜子上,都打上一个个杂乱的补钉,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开着洞。建筑物上的所有烟囱,有的半腰折断,有的弯曲变形。而且,在一幅图里,画进这么多人物,也可能从没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绘法国前一时代小市民个性的风情画。我犹如古代的潜水艇,头脑中塞着无数的木栓,进入杜布奇怪的,幽默的水中,像衰老的鳄鱼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过自从我接触杜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久发现,自己不可能溶入或流进他那漫画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树脂娃娃那样,眼看要潜入水中了,可却又浮出了水面,吸入了日常的酸味空气。我断了念,让漫画书滑进床铺和墙壁间的隙缝,接着只是闷喝啤酒。时过晌午,我起了床,打电话给食品店,托店里送威士忌来。确实,我是卑弥子的朋友。现在也该为卑弥子做点什么才好,可却是毫没头绪,我感到自身犹如外壳被击碎裸身在地上爬行的蜗牛,既无力又可怜。而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但愿能找个安全的藏身处,亦即在犀吉和卑弥子两夫妻这场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战斗中,找个连泥浆也溅不到的去处,那便谢天谢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愤的感觉,正如卑弥子所说,还没结婚的我,对于通奸以及此后的夫妻生活这类问题,令人感到如在梦中所见全是角刺的水螅那样,引起恐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知何时,一想起卑弥子对我本人的批评:“你兴许仍是在这间屋里,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比较合适也未可知呐。你大概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想去冒险的人物呵”这一类话,也就如针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我现在仅仅作为观众之一,参加了犀吉和卑弥子加上雉子彦的反夫妇秩序的走钢丝游戏,已搞得眼花缭乱,还能再去追随他们搞冒险吗?我这样窝囊地叫起苦来……

最终,我决心暂时呆在犀吉夫妇乘坐的满是荆棘的旋转木马接触不到的处所,在那晚则是把威士忌酒醉作为托命之所,沉沉睡去,那次日清晨,粗暴地拉响门铃,从床上把带着宿醉的我弄醒的,是斋木犀吉本人。我的后撤作战防线这一下便很快崩溃。

“怎么回事?你是以夫妇伦理的守护人,不贞的谴责者的眼神来看待我的吗?看来是想要把我和卑弥子一口咬死哩,关于通奸,你是站在旧法律的立场上面的吧?”犀吉说。

“我倒没想要咬死卑弥子,不过……”我眼光低垂,谨慎地说。

“不,你也知道的么。我昨天晚间,问过了喝醉的雉子彦的。”

我在那瞬间,总算还能自持,抑制了怒气。我没越过那最后一道愤激的横杆,揍一下犀吉,其唯一的理由,大约是因为我注意到自己刚出口的谎话,感觉到自身的弱点吧。我沉默不语,睨视着犀吉,犹如从水池中刚爬上岸的落水狗,混身在颤抖。金泰在极度恐怖时感到的那种歇斯底里性质的视神经异常,也悄然潜入我的眼球。

映入我眼中的犀吉,很快退到遥远处,看上去极为细小。而且仍在迅速后退,继续变小。我和卑弥子并不想破坏我们的结婚生活啊,不过是相互通奸一类事。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才是杞人忧天呵!”那远处的侏儒犀吉说。

“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耻辱吗?”我仅以怜惜的打颤的语声,徒劳地责备了他。8

这天,我和犀吉的龃龉,并没发展到争吵互殴的地步。但在其后的两个月,犀吉就没再在我面前出现。当然,卑弥子、雉子彦、金泰这些在斋木犀吉强烈光束照射下的一伙人,一个也没来访过。我的忧郁症很快又复发,而且越来越严重。每日里,我骑着自行车,在陌生的街头巷尾,兜游四小时,(这是个多雨的冬末,我经常身沾泥水,愁眉苦脸,穿行在泥泞的道路上。)回到家中,则锻炼腹肌,做减掉腰部脂肪的乏味体操,到深夜,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竟像娼妇那样,无止境地发起胖来。有天傍晚,我正在道路上,有群小孩,看到我滚圆肥胖的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暗灰色,叫他们发怵,大伙儿发声喊四散逃跑,还时时回头来顺手拿起石头向我砸来。致使我右眼下的眼袋受了伤,影响视力。或许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体验了。过不久,那烦人的,污浊的狂风劲吹的春天终于到来。

我开始疑心斋木犀吉莫非要从我的小世界中进行第三次的失踪吗?把我扔在忧郁症和无所作为的泥淖里,犀吉莫非要欢欣雀跃地出发去哪个充满惊人的冒险之光的遥远地方去啦?兴许还带了他新的情人吧。于是,我常常一再回味自己批评犀吉那种伦理家的话语,感到有些自我厌恶。伦理家式的话语经常是双刃的剑,是向天吐去的唾沫。不受伦理家话语的毒害的也只有那引进从不想把伦理家的话语放上自己嘴巴的无赖汉或低能儿。“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的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耻辱吗?”我对犀吉讲了这样盛气凌人的话。(尽管作为可怜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但在孤独的梦境中,重新出现的这种话语,不啻对于肝脏因饮酒过量从而痛楚的我的自身,加上一击。这时的我,在睡眠中,常常放声哭泣。奥顿说“任是钢铁英雄汉,夜半也有伤心时。”又说“每到无人处,落泪易,高兴难。”我不想去考虑,自己忧郁症的新症状,直接来源于与斋木犀吉的别离。不过,说来难以否定,我的忧郁症,跟和犀吉在一起的快乐相比,现在更加严重而且危险了。我自患忧郁症以来,已不读书不写文章了,然而,现在由于对越来越加深的忧郁症的恐怖心理,反而再次考虑开始工作的事,从事小说以外的文艺类工作。不过,在实际上,什么工作也没有着手进行。在这段时间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倒有二十个小时醒着,一味专心搞体操,丰盛的饭食当心着一天要吃八餐。我像肥胖型的力士模样,胖脸的宽度增大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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