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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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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比如犀吉对我说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样,觉得对于演出的精采处已经领教,对他的提议也就一诺无辞。我们跟着去门前院里抽烟的观众,一起走出剧场,从这儿去杰格车的停放处有些麻烦,要在四周迂回绕行,最后,由于车子停在远处阴暗的河岸边,又得走上好长一段路。我们进入林荫大道,踏着青冈栎之类的落叶,移步前行。此时浓雾闭锁,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雾,实际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经看了演出,本无须我再费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国的演员们,不是对自己语言的真义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吗?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是都和自己独特的功底息息相关吗?就连那些没大意思的一句句台词也是如此。你说是吗?要不然,那才是一场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对我反复过无数次的戏剧理论,仿佛见习之后还要评讲似的,把证实过的事再重新唠叨一遍。他那尖锐响亮的声浪中,显然仍有昂扬的余韵在荡漾。

“这么说,你法语也学过一下喽?”我对他不无嘲弄地问。“什么?”犀吉显出狼狈相,面孔涨得通红。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和在剧场里高声喝彩时那样,显出了青年的朝气。然而,我再次察觉,那个在欧洲重逢的犀吉,确已未老先衰,无法逆转了。他表现出的青年朝气,已不是平日的常态,只如突发性的瞬间幻影,偶一闪现罢了。

“我哪懂得什么法兰西语?那《说明书》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没能把台词变成日本语哩。可我,自觉对那些台词的语义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觉呐。我深深感到那些台词,是和演员们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传送出去的。懂了吧。是这么回事儿。”

“搞不大懂哎。”我继续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来。

“不懂吗?既如此,这么说吧。”说着,他使劲儿瞪视着我。“这儿想先就演员们的动作和表情说说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诲过你,说唯有观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吗?我现在还想把它说得清楚些:谁有观察力才是想象力哪。那个演员正唯其发挥了他过去生活中一切观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师。也或者,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观察,再根据所得的未来的成果,创造自己的角色。要这样,才能作为一个逼真的教师,在那小小的舞台上进退自如,才能用无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杀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谓发挥想象力,无非是把过去观察所得的琐屑要素,重新组合,使之形成另一个现实罢了。而演员则是有意识地按此实施而己。再说由想象力的发挥,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们会有这是真实,这是虚假这样的实感又是出于何故?这一些难道全是空谈?可还有,所谓有真实和虚假的实感,这里也有或从属于观察力的世界,或不从属于观察力世界这样双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剧场里,不论配演什么角色,既无观察力的依据,也得不到发挥奇异想象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剧场?我本以为你大约早已对剧场丧失兴趣啦。”

“对剧场失去兴趣?决不可能!”犀吉说。“若说我真的对剧场丧失了兴趣,那是指对像尤希欧特剧场那样小小剧场的兴趣喽。鹰坚持要搞小剧场,而我,从一开始,就迟迟疑疑的。现在我一定想搞个体育馆那样大小的大型剧场哩。我和晓两个!”这时,我们总算来到了杰格车的停车处。在那儿,有个老妇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双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摆了个炒栗子的摊位。我趁着犀吉在他那无所不有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找出车钥匙的当口,买了袋栗子,而后坐进犀吉身旁,让着他一起吃。这时,他一面加大油门,烧热引擎,同时说出如下一段令人难堪的话,这回挨上我,闹个大红脸。

“我们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顿晚饭啦。这种时候,你要干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么的吗?你啊,真是个不懂得这现世快活的男子汉啊。眼镜之类也不是离不开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没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这么一丁点儿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担心唷。万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对什么样的穷快活,都会搞得手忙脚乱的啊!”

我开启了杰格的车窗,把一袋炒栗子抛进了塞纳河。犀吉斜着眼瞪了一下,自觉胜利地喃喃自语,似乎说:怎么,你也会扔东西哩。总之,犀吉和我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如此。这种从犀吉处接受日常生活冒险的启蒙教育的禁欲式学生态度,从此后,一直缠绕着我,直至我和他关系终了。

“我和阿晓都需要有个体育馆那样大型的剧场呵!”在圣日耳曼我旅馆近处的中国餐馆(广式)二楼上,喝着ボ-ジヨレ的犀吉捡起河岸处剩下的话头。

“我和阿晓两个,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想来你还未必了解吧。这就要靠大伙儿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终定型吧。不过,我们需要的,决不是鹰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脏的那一类,要像体育馆那样极大的场地,决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个时间,受到鹰那样小娘儿(说时;比她年轻的夫君犀吉没什么犹豫)的影响,也曾同意搞个小剧场,如今想来,真叫我汗颜。到现在,我就是断乎要个体育馆!晓不是原想搞个为个人复仇的原子弹审判吗?这在具体上行不通。我们根本不可能从美国抓来那一个原子弹的责任者。据报载,在杜鲁门公开声明要搞氢弹那一天,曾在新奥尔良某旅馆自杀未成名叫伊赛里的原子弹爆炸的飞机驾驶员说要亲自去广岛,阿晓就曾读到这段新闻,对这样自己已经伏罪的美国人再去进行审判,就没意义了。所以,那件事虽如晓自己认为是件悲壮的事,可也不过是件毫无意义的,一时冲动的妄想罢了。为此,我和晓正考虑把这件事尝试着具体地搬上舞台。任意找个美国人,付给演员报酬,让这个人或演杜鲁门,或演原子弹发明人,或演装载原子弹的飞机工作人员,不,当然不是说这个人单起任一美国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设想,在使那人就一个美国人的作用运用其想象力时,通过过去对生活的观察,这样他背后的所有美国人就能出现在舞台了。而原告方面的证人,则是晓及其友人们从广岛前来演出。再则看热闹的观众,全都充当陪审员角色。暗审员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对我们说,体育馆就是必要的啦。怎么样?你认为晓和我的上述计划可行得通?”

“我对你是否真能实现这次计划还有疑问,可总之,自从你突然萌发了演戏的野心以来,我认为这是最能表现你面目的一项计划唷。”

“是吗?这像我策划的计划吧?自从我决定搞演出和鹰子结婚以来,或许因为我生平第一次想实现那现实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变成了顺从主义者了。我开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极小的空间之中了。凡是鹰所说的话,全都百依百顺,奉命唯谨。我像是顺从主义者学校里的新生,过于细心,过于让步。有时,我完全失去了常态。我也曾想干脆抛弃掉那现实野心算了。不过,自从我带着晓来欧洲这一年的生活期间,我已经逐步恢复了我攻击性的自我了。为了达成演戏这项现实的野心,顺从主义者那种低头顺脑的作风已无保存的必要,也可能我已经获得了说来是那些叛逆者把我的危险印象推向前列的自信吧。我已不再畏惧,也不感到恐怖了。这次对巴黎上演的数十场戏剧,也早已不再去热情地关切了。因为我在琢磨和晓合伙上演我独特的演出此后的前景如何啊!怎么样,我自和鹰结婚以来,这才第一次恢复了过去的活力吧,就在现在!”

越南侍者给我们端来了饭菜,炸小虾、煮小虾、沙鱼翅羹、还有这儿称为司托尔、希诺的炒面之类。我们又要了一瓶白局雷,吃了起来。特别是有辣椒的汤我和犀吉都爱吃。我从用餐时起,一晚之中,始终在考虑犀吉的戏剧论,有时想撩下,可仍然萦绕在脑际。犀吉越醉,他在伦敦这一年生活上郁积的阴影色调便越浓厚,可和以往不同,过不久他便归于沉默了。显然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特别是进餐刚毕,他不像个性欲的追求音,随即回旅馆,急着要就寝。总之,我认为犀吉看来完全没有恢复到以前那样的精力。可他仍然充满热情,要放弃他过去为完成这次现实事业单找个富有女来资助他的想法。这无疑是可喜的事。我但愿斋木犀吉体育馆中的演出能够成功。此后的两周间,我和犀吉朝朝暮暮都在一起。或看戏看电影,或开着杰格车去郊外的丛林,而后去“广东”吃小虾,喝白局雷,度过这一天,白天没喝醉的当儿,我和犀吉频频对他所谓体育馆的演出计划反复议论。即便如此,议论却不会充分展开,原因是由犀吉看来,如今作为他辩证法的支撑者,和我相比,还是晓顶用。要是我一旦对犀吉的方案提出什么异议,转瞬之间,像是我在对他自己和晓的个人阴私多嘴多舌似的,立即愤然作色。话虽如此,对于我和犀吉,这两周时间毕竟是我俩友情最后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我每一回忆到欧洲,就必然离不开犀吉和杰格车的这些往事,到第十五天那天早晨,按理该来接我的犀吉的杰格车,始终没在我旅馆的巷子中露面。从早到晚,我焦躁不安地等着他来,搞得我疲乏不堪。到晚上十时,坐在窗前瞪大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终于看到杰格车鸣着喇叭开进小巷。我怒气冲冲,(在我与犀吉交往期间,这类事曾几度发生过)下楼奔向旅馆大门,只见在车里犀吉的身旁,像怀抱着二十只小鸡的母鸡似的,由于妊娠和不快气鼓鼓的×××鹰子,用黄胆病患者那样的眼睛,含怨带恨,瞋目看着我,端坐不动。耷拉着脑袋的犀吉像第一次发现似地专心瞅着方向盘上的商标字。不用说,他是刚被飞越多佛海峡来到此地的妊娠中的妻子兼债权人抓来的。

如今,回首往事,我感到,从这一瞬间起,这晚上的突发事件的飞轮已经开始转动了。斋木犀吉和鹰子,胎儿,也包括可疑的旁观者作者自己,一起四个存在,在这一瞬间,登上了这辆凄凄惨惨的车。对这辆车子的进程,作者只想用编年史家的笔法,按事实先后,简略地向读者作个介绍。因为即使是过细地一一描摹,无意信其为真的人也决不会相信居然能发生这种既具悲剧性又有滑稽性的突发事件。

我上前向鹰子致意,可她,全不像在伦敦分手时的老大娘模样,倒像个患肠胃病的老处女,对我不理不睬。可我也知道,她说过要犀吉在巴黎逗留一周后立即回伦敦,我那时虽则宿醉未醒,可却是全没虚假地答应了下来,所以她满肚皮不高兴才这样生气。这时犀吉沉着脸说,我们还没吃过饭,去“广东”,怎么样?我一口赞同,便从杰格车停放的小巷底徒步去中国餐馆。

我们让鹰子居中,在前壁的长椅上并肩坐定。殷勤的越南侍者在写菜单前,先送来一瓶白局雷。在这二周间,我们用餐时自始至终只喝这一种饮料。可一见到这瓶子,一直一声不吭的鹰子,突然间,竟然用不客气的法国语斥责起侍者来。说我们在开始进餐时不喝这种烈性的葡萄酒,去把马岱尔或者开列斯拿来。鹰还说些全不喝酒精饮料一类话,把那个好心的越南人申斥了一番。搞得他十分狼狈,耳赤面红。无论我无论犀吉,这阵子已和那年轻侍者混得很熟,从而也感到十分难堪。鹰子从用餐时起不断地发开了牢骚,搞得那侍者战战兢兢。离座时虽是由鹰子惠的帐,可她先对帐单算法无理挑剔,然后才肯掏出钱包。到末了她虽想拿出些小费,可这回越南侍者却不肯领受她的好意。我和犀吉简直没勇气正眼儿去看他的脸,一转身出了店堂。我感到这一下给搞丢了一份友情。

而后我们横穿马路,擦过萨特①住过的房屋,进入圣日耳曼俱乐部。这次是由鹰子领路的。她似乎有意向我和犀吉卖弄一下自己对巴黎的地理知识。话虽如此,在俱乐部里,有那个虽则受了麻醉药和酒精的害,可仍然充满魅力,拖着个犹如病海驴肥胖躯体的巴特·鲍威尔在演奏钢琴,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原来我以为巴特·鲍威尔早已不在人世了。谈论到这件事我们算恢复了几分生气,我和犀吉喝起了威士忌。而鹰子,她自身虽也吹嘘是个爵士乐迷,可却无视我的喜悦心情。而且在这儿也围绕着桔子水给侍者要这些难对付的饮料。那法国人侍者明显地现出不愉快的表情。等到巴特·鲍威尔的演出结束,一个年轻黑人象驾驶坦克似地在风琴上奏起了四重奏,这时座中客便纷纷下场子翩翩起舞。这一来鹰子硬缠着犀吉要他共舞,可犀吉却总是再三推辞,如此这般地展开了一台小戏。其间,鹰子忽而流着泪水,离座出室。我们俩亦唯有跟踪去追她。问起她哭泣的缘由,只说是那个法国侍者背着我和犀吉在对她嘲弄。时已午夜一时。为此我打算和犀吉夫妇告别回去就寝。可鹰子又开口邀我先上他们的旅馆去喝盅酒,原因是若这样分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把今晚上的聚首彻底毁了似的,叫人戏堪。而犀吉也赞成鹰子的提议,不让我脱身。结果,我坐进杰格车,半小时后,在犀吉他们的高级饭店里,喝起了鹰子在飞机上买来的老泼阿。不一会,犀吉自言喝醉了酒没法送我回去,这样我便睡犀吉的床铺,而犀吉当然和鹰子一起睡到那边床上去。房里的灯光一灭,鹰子又像在爵士俱乐部那样,开始缠着犀吉挑逗。鹰子只在说:来吧,哎,来吧。而后,鹰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呜咽声声地说:我独自一个也要搞哩。我想要入睡。又担着心预感到要出事儿,这时鹰子哼哼地发出强有力的声响。是她啊啊,啊啊,噢噢,地自个儿发出引起孤独的情欲亢进的颤声。而后突然间,犀吉大叫一声:我不愿!还响起了在光皮肤上着力猛击的声音。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犀吉一下把枕边的灯也开亮了。大约是因为怕和鹰子待在暗处的关系吧。转瞬之间,我看到象骑自行车似地跨坐在如木乃伊笔直仰卧的犀吉的腰间,如鸱吻般上身后仰,被殴受痛中流泪的确实如怀孕妇样半裸体的鹰子,单看这一眼,我就闭起了双目。究竟是何等事竟搞得如此不可收拾。无论我、犀吉、鹰子都感身处绝境,走投无路。而后鹰子发出尖锐的哭泣声,由床上跳下地,从地面上奔过去,打开了窗户。我心里想,鹰子是打算从窗口跳向马路啦。我正等待着犀吉出声喝止,或像橄榄球员飞快地朝他怀有身孕的妻子猛扑。万不料他仍然呆若木乃伊。纹丝不动,瞧着那鹰子从窗口默默地纵身跳下。

 ①萨特——法文学家、哲学家(1905—1980)我和犀吉到此时才从心底里感到震惊,翻身下了地。我还记了红赤赤怒胀的阴茎。所幸帐房间值夜班的男子此时正好不在。我们在作为地下室窗户的防护设备张在马路和建筑物间的铁丝网罩子上,看到了正要把卷至胸前的内衣往下拉曳的鹰子。鹰子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我们走上她跟前。我和犀吉上前去把她抱起。我忽而感到抱着鹰子裸露腰部的我的手臂上,被大量的液体濡湿了。这不是血又是什么?我一下慌了神。给送医院吧,我对犀吉说。当此时,鹰子用了老大娘似的声调开了腔。医院吗,决不可以啊,你们两个都得给逮捕哇。就这样回旅馆房也不行哩,帐房间里要闹翻天的哇。不管弄脏那杰格车,也要送我回×××驻店员公寓,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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