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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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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梅可不那么想。真的,为她自己,她绝对不想过节。可是,在祁家,过中秋节既是包括着给祖父贺寿,她就不敢轻易把它忽略过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应当设法讨老人家的欢喜;她须用她“一以当十”的热诚与活跃减少老人的伤心。

“咱们怎样过节啊?”她问瑞宣。

瑞宣不知怎样回答她好。

她,因为缺乏营养,因为三天两头的须去站队领面,因为困难与愁苦,已经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显着更大了;有时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时节,猛然看见她,他仿佛不大认识她了;直到她说了话,或一笑,他才相信那的确还是她。她还时常发笑,不是因为有什么可笑的事,而是习惯或自然的为讨别人的喜欢。在这种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质上的良善来。她不只是个平庸的主妇,而是象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么惊险困难都用她的经验与忍耐接受过来,然后微笑着去想应付的方策。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实实的拿她当作一个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妇,媳妇,母亲。是的,尽管她没有骑着快马,荷着洋枪,象那些东北的女英雄们,在森林或旷野,与敌人血战;也没象乡间的妇女那样因男人去从军,而担任起筑路,耕田,抢救伤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没象胖菊子那样因贪图富贵而逼迫着丈夫去作汉奸,或冠招弟那样用身体去换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着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种战士!

从前瑞宣所认为是她的缺欠的,象举止不大文雅,服装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长里短,现在都变成了她的长处。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队领粮,以至于挨了皮鞭,仍不退缩。唯其因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会为没去看电影,或没钱去烫头发,而便撅嘴不高兴。唯其因为她心中装满了家长里短,她才死心蹋地的为一家大小操劳,把操持家务视成无可卸脱的责任。这样,在国难中,她才帮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这,在他看,也就是抗敌,尽管是消极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国历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肯随着男人受苦,以至于随着丈夫去死节殉难!真的,她不会自动的成为勇敢的,陷阵杀敌的女豪杰,象一些受过教育,觉醒了的女性那样;可是就事论事,瑞宣没法不承认她在今天的价值。而且,有些男人,因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汉奸,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你看怎么办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办法。

“老太爷的生日,无论怎样也得有点举动!可是,咱们没有粮食。咱们大概不能通知拜寿来的亲友们,自己带来吃食吧?”

“不能!他们可也不见得来,谁不知道家家没有粮食?”“你就不知道,咱们北平人多么好凑热闹!”

“那也好办,来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说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面,教我上哪儿去弄来呢?就是大家不计较吃共和面,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韵梅清脆的笑了两声,——她想哭,不过把哭变成了笑。

韵梅去和婆母商议:“我们俩都没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佑太太把一根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卖了这个,弄两斤白面来吧!”

“不必,妈!有钱不是也没地方去买到面吗?”握着那根簪子,天佑太太楞起来。

祁老爷的小眼睛与韵梅的大眼睛好象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都要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点意思来,又都不敢正视对方。最后,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小顺儿的妈,甭为我的生日为难!我快八十岁了,什么没吃过,没喝过?何必单争这一天!想法子呀,给孩子们弄点什么东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啦!”

韵梅回答不出什么来,尽管她是那么会说话的人。她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不定盘算了千次万次,怎么过生日,可是故意的说不要贺生。这不仅是为减少她的为难,也是表示出老人对一切的绝望——连生日都不愿过了!她也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丰,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说出来。那么,假若她不设法在生日那天热闹一下,老人也许会痛哭一场的。可是,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来白面!粮食是在日本人手里呢!

到了十一的晚间,丁约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进来。他的左手提着一袋子白面,右手拿着一张大的红名片。把面袋放下,他双手把大红名片递给了祁老太爷。名片上只有“富善”两个大黑字。这还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红纸已然有点发黄。

“祁老先生,”丁约翰必恭必敬的说:“富善先生派我送来这点面,给您过节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来请安,可是知道咱们胡同里有东洋人住着,怕给您惹事,他请您原谅!”

丁约翰没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虽然祁老人诚恳的这么让他。富善先生派他来送面,他就必须只作送面的专使,不能多说话,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会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交代清楚,他极规矩的告辞,轻快而稳当的走出去。

看着那袋子的白面,祁老人感动得不大会说话了,而只对面袋子不住的点头。

小顺儿与妞子欢呼起来:“吃炸酱面哪!吃‘白’馒头呀!”

韵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够了,才双手把它抱进厨房去,象抱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那么喜欢,小心。

祁老人在感叹了半天之后,出了主意:“小顺的妈,蒸馒头,多多的蒸!亲友们要是来拜寿,别的没有,给他们馒头吃!现在,馒头,白面的,不就是海参鱼翅吗?”

“哟!好容易得到这么一口袋宝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韵梅的意思是只给老人蒸几个寿桃,而留着面粉当作药品:这就是说,到家中谁有病的时候,好能用白面作一碗片儿汤什么的。

“你听我的!咱们,咱们的亲友,早晚都得饿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为什么不教大家都吃个馒头,高兴一会儿呢?”韵梅眨巴着大眼睛,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可是有点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气呢?老人改脾气,按照着“老妈妈论”来说,是要快死的预兆!祁家,在她看,已经丢失了三个男人,祁老人万万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长活着,不管家中伤了多少人,就好象还不曾损失元气似的,因为老人是支持家门的体面的大旗。同时,据她想,尽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还硬硬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对别人表示出:“我们还有老人!”而得到一点自慰——我们,别看天下大乱,还会奉养孝顺老人!

她去问婆母与丈夫,是否应当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馒头。回答是:老人怎说,怎办吧!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难道都改了脾气,忘了节俭,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来了几个至亲。除了给老人拜寿而外,他们只谈粮食问题。在谈话中,大家顺手儿向老人给别的亲友道歉:谁谁不能来,因为没有一件整大褂,谁谁不能来,因为已经断了炊!

这些恶劣的消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硬着心肠高兴一天。他把那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管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管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管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韵梅,以至于亲戚们,看老人这样喜欢,都觉得奇怪。同时,因为老人既很高兴,大家就不便都哭丧着脸;于是,把目前伤心的事都赶紧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间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欢心。

及至馒头拿上来,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见了奇珍异宝。他们只顾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软的,馒头,而忘了并没有什么炒菜与荤腥。韵梅屡屡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馒头可没有别的东西呀!”大家仿佛觉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举,而一劲儿夸赞馒头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发了狂,一手扶着小顺儿,一手拿着馒头,劝让每一个客人:“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教小顺儿给拿来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顶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爷爷,你累了吧?到屋里躺一会儿去?”韵梅过来打招呼。

老人没出一声,也没动一下。

韵梅的心中打开了鼓:“爷爷,你怎么啦?”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韵梅。她又问了声:“怎么啦?你老人家!”

老人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已筋疲力尽了似的,极慢极慢的说:“你也许看我是发了疯,把馒头往外乱塞!我没有疯,没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丰,瑞全,常二爷,连那个胖二媳妇,都在里面,得吃多少馒头呢?我假装的拿亲戚们当作了天佑,常二爷……!他们吃了,也就好象……!”老人又低下头去。

“爷爷!这是干什么呢!今天您不是挺高兴的吗?干吗自己找不痛快呢?”韵梅假笑着劝慰。

“我高兴?”老人低着头说:“混账才高兴呢!算算吧,四辈子人还剩下了几个?生日?这是祭日!我的生日,天佑们的祭日!一个人活着是为生儿养女,永远不断了香烟。看我!

儿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兴?我怎那么不知好歹!”

又叨唠了一大阵,老人才手指着三号院子那边,咬着牙说:“全是他们闹的!日本人就是人间的祸害星!”

说完了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点气,呆呆的楞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看重孙子跑过来,他说:“去拿几个馒头来,用手绢儿兜好!”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么意思。小顺儿把馒头拿来,老人发了话:“走!跟我去!”

瑞宣搭讪着走过来,笑着问:“给谁送馒头去?爷爷!”老人慢慢的立起来,惨笑了一下。“哼!我要恩怨分明!有仇的,我不再忘记;有好处的,我一定记住。一号的那位日本老婆子对咱们有点好处,我给她送几个馒头去!”“算了吧,爷爷!”瑞宣明知祖父想的很对,可是总觉得给日本人送东西去,有点怪难为情。“他们有白面吃!”“他们有面吃是他们的事,我送不送给他们是我的事!再说,这是寿桃,不是平常的馒头。”

“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一号的老太婆不大会说中国话。

小顺儿见爸爸要跟老人去,偷偷的躲开。他恨一号的日本孩子,不高兴他们吃到太爷的寿桃。

瑞宣敲了两次门,一号的老太婆,带着两个淘气孩子,才慢慢的开了个门缝。及至看明白是瑞宣,她赶紧把门开开,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往日那么淘气了,乖乖的立在她旁边。还没等瑞宣说明来意,老太婆就用英语说了话:“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诉你!他们的娘都被军队调了去,充当营妓!我是日本人,也是人类的人;以一个日本人说,我应当一语不发,完全服从命令;以一个人类的人说,我诅咒那教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变成骨灰,妈妈变成妓女的人!”老太太把话说完,手与唇都颤动起来。

两个孩子始终看着老太太的嘴,大概已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到她说完了话,他们更靠近她些,呆呆的立着。

瑞宣想不起说什么好。他应当安慰老太太,可又觉得那些来烧杀中国的人们理当男作骨灰,女作娼妓。

祁老人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慢慢的把手绢里的馒头拿出来,递给那两个孩子。同时,他对瑞宣说:“告诉她,这是寿桃!”

瑞宣照样的告诉了老太太,她点了点头,而后又楞起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没有话可说,十只眼都呆呆的看着那大的白的馒头。

瑞宣搀着祖父,轻轻的说了声:“走吧?”

老人没说什么,随着长孙往家中走:“那个老太太说什么来着?”

瑞宣没敢回头。他觉得老太婆和两个孩子必定还在门口看着他呢。一直的进了家门,他才把老婆婆的话告诉了祖父。祁老人想了半天,低声的说:“谁杀人,谁也挨杀;谁祸害女人,谁的女人也挨祸害!那两个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怜的!” 

  

81

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多少万北平人颤抖。

在往年,这季节,北平城里必有多少处菊花展览;多少大学中学的男女学生到西山或居庸关,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学的儿童也要到万牲园去看看猴子与长鼻子的大象。诗人们要载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赏红叶。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现在,西北风,秋的先锋,业已吹来,而没有人敢到城外去游览;西山北山还时常发出炮声。即使没有炮声,人们也顾不得去看霜林红叶,或去登高赋诗,他们的肚子空,身上冷。他们只知道一夜的狂风便会忽然入冬,冬将是他们的行刑者,把他们冻僵。

人们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们听到德军攻入苏联,而并没十分注意。他们已和世界隔离,只与死亡拴在一处。不敢希望别的,他们只求好歹的度过冬天,能不僵卧在风雪里便是胜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们看见,老有一部卡车,那把冠晓荷与孙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车,慢慢的游行。这是鬼车!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尸,病死的,饿死的,或半死的,它便随便的停下来,把尸身拖走。看到鬼车,他们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没有医生看护来招呼,没有儿女问你的遗言,没有哀乐与哭声伴送棺材,你就那么象条死猫死狗似的销声灭迹。韵梅三天两头的看见这部鬼车。

有了第一次领粮的经验,她不敢再迟到。每逢去领粮,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时候起猛了,天上还满是星星。起来,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给大家勾出一锅黑的,象药汤子似的粥来;而后把碗筷和咸菜都打点好。这些作罢,她到婆母的窗外,轻声的叫了一声:“妈,我走啦!”

领粮的地方并不老在一处。有时候,她须走四五里路;有时候,她甚至须到东城去。假若是在东城,她必须去赶第一班电车;洋车太贵,她坐不起。她没坐惯电车,但是她下了决心去试验。她是负责的人,她不肯因为日本人的戏弄,残暴,而稍微偷一点懒。

她的胆量并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静人稀的路上走,偶而听到一声犬吠,她便大吃一惊。她必须握紧了口袋,大着胆,手心上出着凉汗,往前冲走。有时候,她看见成群的日本兵。她害怕,可是不便显出慌张来。低下头,心跳得很快,她轻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绝不退缩。她好象是用整个的生命去争取那点黑臭的粮食。

使她最胆战心惊的是那部鬼车。不管是阴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见它,她马上就打冷战。有时候,车上有三四个,甚至于十来个,死尸,她不由的便闭上了眼。那些死尸,在她心里,不仅是一些冰冷的肢体,而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都必定有家族,亲友,与吃喝穿戴等等的问题。她想,他们必然还惦念着他们的儿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看见一个死尸,右腕上还挂着一个面口袋!和她一样,她的手中也有个口袋!那具死尸可能的是她自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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