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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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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子会死,这她连想都不敢想。说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韵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说一句大不孝的话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须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叶子——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妞子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儿呢。韵梅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仿佛她还只有两三个月大。在她抚弄妞子的小手小脚丫的时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变成个吃奶的小孩子。

妞子总是跟着奶奶。那一老一少向来形影不离。要是不照看,不哄着妞子,奶奶活着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韵梅没法让妞子离开奶奶。有的时候,她真的妒忌起来,恨不得马上把妞子从天佑太太那儿夺过来,可她没那么办。她知道,婆婆没闺女,妞子既是孙女,又是闺女。韵梅劝慰婆婆:“妞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大病。”仿佛妞子只是婆婆的孙女,而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当这条小生命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候,瑞宣打老三那儿得到了许多好消息,作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国的第三舰队已经在攻东京湾了,苏美英缔结了波茨坦协定,第一颗原子弹也已经在广岛投下。

天很热。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忙着选稿,编辑、收发稿件。他外表虽然从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体软弱,只觉得精力无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纵声歌唱,庆祝人类最大悲剧的结束。

他不但报导胜利的消息,还要撰写对于将来的展望。经过这一番血的教训,但愿谁也别再使用武力。不过他并没有把这意思写出来。地下报刊篇幅太小,写不下这么多东西。

于是他在教室里向学生倾诉自己的希望。人类成了武器的奴隶,没有出息。好在人类也会冷静下来,结束战争,缔结和议。要是大家都裁减军备,不再当武器的奴隶,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见妞子,他的心就凉了。妞子不容许他对明天抱有希望。他心里直祷告:“胜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坚持半年,一个月,也许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会看见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胜利救不了小妞子。胜利是战争的结束,然而却无法起死回生,也无法使濒于死亡的人不死。当妞子实在没有东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面的时候,她就拿水或者汤把它冲下肚里去。共和面里的砂子、谷壳卡在阑尾里,引起了急性阑尾炎。

她肚子阵阵绞痛,仿佛八年来漫长的战争痛苦都集中到这一点上了,痛得她蜷缩成一团,浑身冒冷汗,旧裤子、小褂都湿透了。她尖声叫喊,嘴唇发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围了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仗的年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祁老人一见妞子挺直身子不动了,就大声喊起来:“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两条小瘦腿,细得跟高粱杆似的,直直地伸着。天佑太太和韵梅都冲过去抢她,韵梅让奶奶占了先。天佑太太把孙女抱在怀里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去请大夫,”瑞宣好象大梦初醒,跳起来就往门外奔。

又是一阵绞痛,小妞子在奶奶怀里抽搐,用完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天佑太太抱不动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体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几度抽搐,她就两眼往上一翻,不再动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边试了试,没气儿了。妞子不再睁开眼睛瞧奶奶,也不再用她那小甜嗓儿叫“妈”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动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小床前,脑子发木,心似刀绞,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扑在小女儿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的小身子紧紧抱住。她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小妞子的胸脯,发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顺儿大声哭了起来。

祁老人浑身颤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里,低下了头。屋子里只有韵梅的喊声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头坐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可是坚决地走向小床,搬着韵梅的肩头,想把她拉开。

韵梅把妞子抢得更紧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儿合为一体。

祁老人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说:“一边去,一边去。”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发狂地叫起来:“您要干什么呀?”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门外走。“妞子,跟你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她的小腿随着老人的步子微微地摇晃。

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妞子走到院里,一脑门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俩个扣,露出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大口喘着气,好象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他把妞子抱得更紧了,不住的低声呼唤:“妞子,妞子,跟我来呀,跟我来!”

老人一声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着走了出来。直楞楞的,她朝前瞅着,僵尸一样痴痴地走在老人后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呼号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来了不少街坊。

丁约翰是里长,站在头里。从他那神气看来,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他当然是头一个张嘴。

四大妈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诚恳待人的亲切态度,还和往日一样。她拄着一根拐棍儿,忙着想帮一把手,好象自从“老东西”死了以后,她就得独自个承担起帮助四邻的责任来了。

程长顺抱着小凯,站在四大妈背后。他如今看着象个中年人了。小凯子虽说不很胖,可模样挺周正。

马老寡妇没走进门来。祁家的人为什么忽而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她放心不下。然而她还是站在大门外头,耐心等着长顺出来,把一切告诉她。

相声方六和许多别的人,都静悄悄站在院子里。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两条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领着大夫忙着闯进院了。他绕过影壁,见街坊四邻挤在院子里,赶紧用手推开大家,一直走到爷爷跟前。大夫也走了过来,拿起妞子发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头来,看见了大夫。“你要干什么?”他气得喊起来。

大夫没注意到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大夫说的话,他含着泪,走过去拉住爷爷的胳臂。大夫转身回去了。

“爷爷,您把妞子往哪儿抱?她已经——”那个“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躲开!”老人的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我要让三号那些日本鬼子们瞧瞧。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吃得饱饱的,我的孙女可饿死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一边去!” 

  

98

祁老人挣扎着走出院子的时候,三号的日本人已经把院门插上,搬了些重东西顶住大门,仿佛是在准备巷战呢!他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们害怕极了。日本军阀发动战争的时候,他们没有勇气制止。仗打起来了,他们又看不到侵略战争的罪恶,只觉着痛快,光荣。他们以为,即便自己不想杀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没有杀过日本兵呢?

他们把大门插好,顶上,然后一起走进屋去,不出声地哭。光荣和特权刷地消失了,战争成了恶梦一场。他们不得不放弃美丽的北平,漂亮的房子与优裕的生活,象囚犯似的让人送回国去。要是附近的中国人再跑来报仇,那他们就得把命都丢在异乡。

他们一面不出声地哭泣,一面倾听门外的动静。如果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中国人耳朵里,难道中国人还不会拿起刀枪棍棒来砸烂他们的大门,敲碎他们的脑袋?他们想的不是发动战争的罪恶,而是战败后的耻辱与恐惧。他们顶多觉得战争是个靠不住的东西。

一号的日本老婆子反倒把她的两扇大门敞开了。门一开,她独自微笑起来,象是在说:“要报仇的就来吧。我们欺压了你们八年,这一下轮到你们来报复了。这才算公平。”

她站在大门里头瞧着门外那棵大槐树,日军战败的消息并不使她感到愉快,可也不觉着羞耻。她自始至终是反对战争的。她早就知道,肆意侵略的人到头来准自食其果。她静静地站在门里,悲苦万分。战争真是停下来了,然而死了成千上万的该怎么着呢!

她走出大门来。她得把日本投降的消息报告给街坊邻居。投降没有什么可耻,这是滥用武力的必然结果。不能因为她是日本人,就闭着眼睛不承认事实。再说,她应当跟中国人做好朋友,超越复仇和仇恨,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一走出大门,她自然而然地朝着祁家走去。她认为祁老人固然代表了老一辈的尊严,而瑞宣更容易了解和接近。瑞宣能用英语和她交谈,她敬重,喜爱他的学识和气度。她的足迹遍及全世界,而瑞宣没有出过北平城;但是凡她知道的,他也全明白。不,他不但明白天下大势,而且对问题有深刻的认识,对人类的未来怀有坚定的信心。

她刚走到祁家大门口,祁老人正抱着妞子转过影壁。瑞宣搀着爷爷。日本老太婆站住了,她一眼看出,妞子已经死了。她本来想到祁家去报喜,跟瑞宣谈谈今后的中日关系,没想到看见一个半死的老人抱着一个死去了的孩子——正好象一个半死不活的中国怀里抱着成千上万个死了的孩子。胜利和失败有什么区别?胜利又能带来什么好处?胜利的日子应该诅咒,应该哭。

投降的耻辱并不使她伤心,然而小妞子的死却使她失去自信和勇气。她转过身来就往回走。

祁老人的眼睛从妞子身上挪到大门上,他已经认不得这个他迈进迈出走了千百次的大门,只觉得应当打这儿走出去,去找日本人。这时,他看见了那个日本老太婆。

老太婆跟祁老人一样,也爱好和平,她在战争中失去了年轻一辈的亲人。她本来无需感到羞愧,可以一径走向老人,然而这场侵略战争使黩武分子趾高气扬,却使有良心的人惭愧内疚。甭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日本人。她觉得自己对小妞子的死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她又往回走了几步。在祁老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有罪。

祁老人,不加思索就高声喊起来:“站住!你来看,来看看!”他把妞子那瘦得皮包骨的小尸首高高举起,让那日本老太婆看。

老太婆呆呆地站住了。她想转身跑掉,而老人仿佛有种力量,把她紧紧地定住。

瑞宣的手扶着爷爷,低声叫着:“爷爷,爷爷。”他明白,小妞子的死,跟一号的老太婆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敢跟爷爷争,因为老人已经是半死不活,神志恍惚了。

老人仍然蹒跚着朝前走,街坊邻居静静地跟在后面。

老太婆瞧见老人走到跟前,一下子又打起了精神。她有点儿怕这个老人,但是知道老人秉性忠厚,要不是妞子死得惨,决不会这样。她想告诉大家日本已经投降了,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

她用英语对瑞宣说:“告诉你爷爷,日本投降了。”

瑞宣好象没听懂她的话,反复地自言自语:“日本投降了?”又看了看老太婆。

老太婆微微点了点头。

瑞宣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把手放在小妞子身上。

“他说什么?”祁老人大声问。

瑞宣轻轻托起小妞子一只冰凉的小手,看了看她的小脸,自言自语地说:“胜利了,妞子,可是你——”“她说什么来着?”老人又大声嚷起来。

瑞宣赶快放下小妞子的手,朝爷爷和邻居们望去。他眼里含着泪,微微笑了笑。他很想大声喊出来:“我们胜利了!”然而却仿佛很不情愿似的,低声对爷爷说:“日本投降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几年来,身体和心灵上遭受的苦难,象千钧重担,压在他心上。

虽说瑞宣的声音不高,“日本投降”几个字,就象一阵风吹进了所有街坊邻居的耳朵里。

大家立时忘记了小妞子的死,忘了对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劝慰韵梅和天佑太太。谁都想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大家都想跑出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干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日本老太婆身上。她不再是往日那个爱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个集武力,侵略,屠杀的化身。饱含仇恨怒火的眼光射穿了她的身体,她可怎么办呢?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到了算账的日子,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她纵然知道自己无罪,可又说不出来。她认为自己应当分担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虽说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毕竟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因此她也必须承担罪责。

看着面前这些人,她忽然觉着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再是她的街坊邻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杀她的人。她知道,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对付,可是谁敢担保,他们今天不会发狂,在她身上宣泄仇恨?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身边,抱过妞子来。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子。

韵梅紧紧抱住妞子的小尸体,慢慢走回院子里。她低下头,瞅着妞子那灰白,呆滞,瘦得皮包骨的小尖脸,低声叫道:“妞子!”仿佛妞子只不过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回身来跟她说:“小顺儿他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他妈,别再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憋得难受,糊涂了。我想抱着妞子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能这么糟践孩子。小顺儿他妈,给妞子找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洗洗脸。不能让她脸上带着泪进棺材。小顺儿他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滚蛋,咱们就能消消停停过太平日子了。你和老大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韵梅象是没有听见老人的劝慰,也没注意到他是尽力在安慰她。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挪,低声叫着:“妞子。”天佑太太还站在院子里,一瞧见韵梅,她就跟着走起来。她好象知道,韵梅不乐意让她把妞子抱过去,所以在后面跟着。

李四大妈本来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块儿,这会儿,也就不加思索地跟着婆媳俩。三个妇女前后脚走进屋里去。

影壁那边,说相声的方六正扯着嗓门在跟街坊们说话,“老街坊们,咱们今儿可该报仇了。”他这话虽是说给街坊邻居们听的,可眼睛却只盯着日本老太婆。

大家都听见了方六的话,然而,没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根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瞧,日本人多凶——可日本投降了!八年的占领,真够长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比起来,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动手。

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脑袋过日子。今儿个干嘛不也给他们点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口唾沫?”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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