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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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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芳把外场劲儿拿出来:“七爷,你也在这儿帮忙哪?有什么我可以作的事没有?”

孙七听小崔说过,桐芳的为人不错。他是错怪了人,于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讪着往屋里走。瑞宣认识她们,可是向来没和她们说过话。李四妈的眼神既不好,又忙着劝慰钱家婆媳,根本不晓得屋里又添了两个人。钱家婆媳不大认识她们;就是相识,也没心思打招呼。她们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极不得劲儿。李四爷常给冠家作事,当然认识她们,他可是故意的不打招呼。

桐芳无可奈何的过去拉了李四爷一下,把他叫到院中来。高第也跟了出来。

“四爷!”桐芳低声而亲热的叫。“我知道咱们的胡同里都怎么恨我们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并没过错。我们俩没出过坏主意,陷害别人!我和高第想把这点意思告诉给钱老太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来的,实在没法子张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们说一声吧!”

四爷不敢相信她的话,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为她俩是冠家派来的“侦探”。听桐芳说得那么恳切,他又觉得不应当过度的怀疑她们。他不好说什么,只不着边际的点了点头。“四爷!”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许多带着感情的碎纹。“钱太太是不是很穷呢?”

李四爷对高第比对桐芳更轻视一些,因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儿。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一句:“穷算什么呢?钱家这一下子断了根,绝了后!”

“仲石是真死啦?钱老先生也……”高第说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个谣言,而钱先生也会不久被释放出来,好能实现她自己的那个神秘的小梦。可是,看到钱家妇女的悲伤,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梦将永远是个梦了。她觉得她应当和钱家婆媳一同大哭一场,因为她也变成了寡妇——一个梦中的寡妇。

李四爷有点不耐烦,很不容气的说:“你们二位要是没别的事,就请便吧!我还得——”

桐芳把话抢过来:“四爷,我和高第有一点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个小纸包——纸已被手心上的汗沤得皱起了纹——递过来:“你不必告诉钱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诉别人,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给死鬼买点纸烧也好,给……也好,都随你的便!这并不是谁教给我们这么作的,我们只表一表我们自己的心意;为这个,回头大概我们还得和家中打一架呢!”

李四爷的心中暖和了一点,把小纸包接了过来。他晓得钱家过的是苦日子,而丧事有它的必须花钱的地方。当着她俩,他把小包儿打开,以便心明眼亮;里面是桐芳的一个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块钞票。

“我先替你们收着吧!”老人说。“用不着,我原物交还;用得着,我有笔清账!我不告诉她们,好在她们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账!”

桐芳和高第的脸上都光润了一点,觉得她们是作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

她们走后,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议:“事情应该快办哪,钱少爷的身上还没换一换衣服呢!要老这么耽搁着,什么时候能抬出去呢?入土为安;又赶上这年月,更得快快的办啦!”

瑞宣连连点头。“四爷,要依着我,连寿衣都不必去买,有什么穿什么;这年月不能再讲体面。棺材呢,买口结实点的,弄十六个人赶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这么想。恐怕还得请几位——至少是五众儿——和尚,超渡超渡吧?别的都可以省,这两钱儿非花不可!”

孙七凑了过来:“四大爷!难道不报丧吗?钱家有本家没有,我不晓得;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娘家反正非赶紧去告诉一声不可呀!别的我尽不了力,这点跑腿的事,我办得了!我一个人不行,还有小崔呢!”

“四爷爷!”瑞宣亲热的叫着:“现在我们去和钱太太商议,管保是毫无结果,她已经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们可作不了主,祁大爷!事情我都能办,棺材铺,杠房,我都熟,都能替钱太太省钱。可是,没有她的话,我可不敢去办。”

“对!”瑞宣没说别的,赶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妈叫出来:“老太太,你先去问她们有什么至亲,请了来,好商议商议怎办事呀!”

李四妈的大近视眼已哭成了一对小的红桃,净顾了难受,什么主意也没有,而且耳朵似乎也发聋,听不清任何人的话。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爷爷!孙师傅!你们先家去歇一会儿,教四祖母在这里照应着她们婆媳。”

“可怜的少奶奶!一朵花儿似的就守了寡!”四大妈的双手又拍起大腿来。

没人注意她的话。瑞宣接着说:“我家去把小顺儿的妈找来,叫她一边劝一边问钱太太。等问明白了,我通知你们两位,好不好?”

孙七忙接过话来:“四大爷,你先回家吃饭,我在这儿守着点门!祁大爷,你也请吧!”说完,他象个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的到门洞里去站岗。

李四爷同瑞宣走出来。

瑞宣忘了亡国的耻辱与钱家的冤屈,箭头儿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还红着,而心中痛快了许多。现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爷与孙七一样的帮钱家的忙;心中的委屈仿佛已经都被泪冲洗干净,象一阵大雨把胡同里的树叶与渣滓洗净了那样。找到了韵梅,他把刚才吵嘴的事已经忘净,很简单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诉明白了她。她还没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听到钱家的事,她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钱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说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没法作善意的欺哄,因为钱家的哭声是随时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听到孙子的报告,老人好大半天没说上话来。患难打不倒他的乐观,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执己见。说真的,城池的失守并没使他怎样过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拿定,他觉得就是老天爷也没法难倒他。及至“小三儿”不辞而别,钱默吟被捕,生日没有过成,坟墓有被发掘的危险,最后,钱少爷在中秋节日死去,一件一件象毒箭似的射到他心中,他只好闭口无言了!假若他爽直的说出他已经不应当再乐观,他就只好马上断了气。他还希望再活几年!可是,钱少爷年轻轻的就会已经死了!哼,谁知道老天要怎样收拾人呢!他的惯于切合实际的心本想拿出许多计划:钱家的丧事应当怎样办,钱家婆媳应当取什么态度,和祁家应该怎样帮钱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没说出来。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与经验了!

瑞丰在窗外偷偷的听话儿呢。他们夫妇的“游历”冠家,据胖太太看,并没有多大的成功。她的判断完全根据着牌没有打好这一点上。她相信,假若继续打下去,她必定能够大捷,而赢了钱买点能给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灵得到慰藉的事。可是,牌局无结果而散!她有点看不起大赤包!

瑞丰可并不这么看。学着冠先生的和悦而潇洒的神气与语声,他说:“在今天的情形之下,我们很难怪她。我们必须客观的,客观的,去判断一件事!说真的,她的咖啡,点心,和招待的殷勤,到底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在咱们这条胡同里!”他很满意自己的词令,只可惜嗓音还少着一点汁水,不十分象冠先生——冠先生的声音里老象有个刚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丰意料之外,居然没有反驳,大概是因为除了牌局的未能圆满结束,她实在无法否认冠家的一切确是合乎她的理想的。看到太太同意,瑞丰马上建议:“我们应当多跟他们来往!别人不了解他们,我们必须独具只眼!我想我和冠晓荷一定可以成为莫逆之交的!”说完,他的眼珠很快的转了好几个圈;他满意运用了“独具只眼”与“莫逆之交”,象诗人用恰当了两个典故似的那么得意。

他去偷听瑞宣对老祖父说些什么,以便报告给冠家。他须得到晓荷与大赤包的欢心,他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讲,冠家即使不能给他实利,那么常能弄到一杯咖啡,两块洋点心,和白瞧瞧桐芳与招弟,也不算冤枉!

瑞宣走出来,弟兄两个打了个照面。瑞丰见大哥的眼圈红着,猜到他必是极同情钱太太。他把大哥叫到枣树下面。枣树本来就不甚体面,偏又爱早早的落叶,象个没有模样而头发又稀少的人似的那么难看。幸而枝子的最高处还挂着几个未被小顺儿的砖头照顾到的红透了的枣子,算是稍微遮了一点丑。瑞丰和小顺儿一样,看到枣子总想马上放到口中。现在,他可是没顾得去打那几个红枣,因为有心腹话要对哥哥说。

“大哥!”他的声音很低,神气恳切而诡秘:“钱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说得特别的用力,倒好象孟石的死是为凑热闹似的。

“啊!”瑞宣的声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听。“他也是你的同学!”他的“也”字几乎与二弟的那个同样的有力。瑞丰仰脸看了看树上的红枣,然后很勉强的笑了笑。“尽管是同学!我对大哥你不说泛泛的话,因为你闯出祸来,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们都少到钱家去!钱老人的生死不明,你怎知道没有日本侦探在暗中监视着钱家的人呢?再说,冠家的人都怪好的,咱们似乎也不必因为帮忙一家邻居,而得罪另一家邻居,是不是?”

瑞宣舔了舔嘴唇,没说什么。

“钱家,”瑞丰决定要把大哥说服,“现在是家破人亡,我们无论怎样帮忙,也不会得到丝毫的报酬。冠家呢——”说到这里,他忽然改了话:“大哥,你没看报吗?”

瑞宣摇了摇头。真的,自从敌人进了北平,报纸都被奸污了以后,他就停止了看报。在平日,看报纸是他的消遣之一。报纸不但告诉他许多事,而且还可以掩护他,教他把脸遮盖起来,在他心中不很高兴的时候。停止看报,对于他,是个相当大的折磨,几乎等于戒烟或戒酒那么难过。可是,他决定不破戒。他不愿教那些带着血的谎话欺哄他,不教那些为自己开脱罪名的汉奸理论染脏了他的眼睛。

“我天天看一眼报纸上的大字标题!”瑞丰说。“尽管日本人说话不尽可靠,可是我们的仗打得不好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南京还保得住吗?所以,我就想:人家冠先生的办法并不算错!本来吗,比如说南京真要也丢了,全国还不都得属东洋管;就是说南京守得住,也不老容易的打回来呀!咱们北平还不是得教日本人管着?胳臂拧不过大腿去,咱们一家子还能造反,打败日本人吗?大哥,你想开着点,少帮钱家的忙,多跟冠家递个和气,不必紧自往死牛犄角里钻!”

“你说完了?”瑞宣很冷静的问。

老二点了点头。他的小干脸上要把智慧,忠诚,机警,严肃,全一下子拿出来,教老大承认他的才气的优越与心地的良善。可是,他只表现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急切与不安。眉头皱着一点,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一堆小白沫儿。“老二!”瑞宣想说的话象刚倒满了杯的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他决定节省下气力。他很冷淡的笑了笑,象冰上炸开一点纹儿似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二的小干脸僵巴起来。“大哥!我很愿意把话说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的屋中很恭敬的指了指,倒象屋中坐着的是位女神。“她常劝我分家,我总念其手足的情义,不忍说出口来!你要是不顾一切的乱来,把老三放走,又帮钱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连累!”他的语声提高了许多。

天佑太太在南屋里发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老大极快的回答:“说闲话呢,妈!”

老二打算多给哥哥一点压力:“你要是不能决定,我跟妈商议去!”

“妈和祖父都病着呢!”瑞宣的声音还是很低。“等他们病好了再说不行吗?”

“你跟她说说去吧!”老二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瑞宣,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晓得什么叫小家庭制度。他没有一点反对老二要分出去的意思。不过,祖父,父亲,和母亲,都绝对不喜欢分家,他必得替老人们设想,而敷衍老二。老二在家里,与分出去,对瑞宣在家务上的,经济上的,伦理上的,负担并没什么差别。可是,老二若是分出去,三位老人就必定一齐把最严重的谴责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宁可多忍受老二夫妇一些冤枉气,而不肯叫老人们心中都不舒服。他受过新教育,可是须替旧伦理尽义务。他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须为人情与一家大小的饱暖去工作操劳。每逢想到这种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静,而呆呆的发楞。现在,他又楞起来。“怎样?”老二紧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几下眼,才想起刚才的话来。想起老二的话来,正象一位在思索着宇宙之谜的哲学家忽然想起缸里没有了米那样,他忽然的发了气。他的脸突然的红了,紧跟着又白起来。“你到底要干吗?”他忘了祖父与母亲的病,忘了一切,声音很低,可是很宽,象憋着大雨的沉雷。“分家吗?你马上滚!”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来,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怎么啦?怎么啦?”

老大上了当。老二凑近窗前:“妈!这你可听见了?大哥叫我滚蛋!”

幸而,母亲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儿女身上的。她不愿意审判他们,因为审判必须决定屈直胜负。她只用她的地位与慈爱的威权压服他们:“大节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凑了凑,好象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亲格外爱护他。

老大又楞起来。他很后悔自己的卤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带病的妈妈又来操心!

瑞丰太太肉滚子似的扭了出来。“丰!你进来!有人叫咱们滚,咱们还不忙着收拾收拾就走吗?等着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饶一面儿吗?”

瑞丰放弃了妈妈,小箭头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着长声儿叫:“瑞宣——”并没等瑞宣答应,他发开了纯为舒散肝气的议论:“不能这样子呀!小三儿还没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赶出去呢!今天是八月节,家家讲究团圆,怎么单单咱们说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们就等不得呀!”

瑞宣没答理祖父,也没安慰妈妈,低着头往院外走。在大门外,他碰上了韵梅。她红着眼圈报告:“快去吧!钱太太不哭啦!孙七爷已经去给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赶紧约上李四爷,去商议怎么办事吧!”

瑞宣的怒气还没消,可是决定尽全力去帮钱家的忙。他觉得只有尽力帮助别人,或者可以减轻他的忧虑,与不能象老三那样去赴国难的罪过。

他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18

除了娘家人来到,钱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外,她们没有再哭出声来。钱太太的太阳穴与腮全陷进去多么深,以致鼻子和颧骨都显着特别的坚硬,有棱有角。二者必居其一:不是她已经把泪都倾尽,就是她下了决心不再哭。恐怕是后者,因为在她的陷进很深的眼珠里,有那么一点光。这点光象最温柔的女猫怕淘气的小孩动她的未睁开眼的小猫那么厉害,象带着鸡雏的母鸡感觉到天上来了老鹰那么勇敢,象一个被捉住的麻雀要用它的小嘴咬断了笼子棍儿那么坚决。她不再哭,也不多说话,而只把眼中这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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