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卧谈会-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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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时，看见人们悲伤的脸渐渐显影。有时候我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脸捕捉下来？他们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我，而我自己是不是和他们一样空虚又失落？我想人们在等公车的那一段时间，除了目标一致地等将要搭上的公车班次，其余的应该是完全的独处吧！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会想着许多关于自己的事。

这个实验进行了将近三个月。每天光影的流动都不一样，阳光吹拂在人们脸上也不相同。有时候拍到几个相同的人，我会有某种亲切感。我常常想也许他们是我的邻居，而我却不自知。而在张张冲洗出来的黑白照之中，我竟然感受到时光在他们脸上流逝的痕迹。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名老是绑着马尾的女孩闯入我的镜头。为什么用闯入这个字眼呢？因为她有一些固定的习惯，使我在众多人群中一眼就被她吸引。

其实仔细看她的脸蛋，长得一点也不出色，是那种再平凡不过的女孩，而且她鼻子周围还有一些小雀斑，穿着也极为简单，宽松柔软的棉T恤，配上卡其色的棉长裤，加上白色的慢跑鞋。不过，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好像连衣服本身也找到一个温暖舒服的窝似的……

至于她的固定习惯是什么呢？她总是在9点左右坐在公车亭的长椅上，打开便利商店的塑料袋，拿出一个18℃的三明治和一瓶绿茶。她会先咬一口三明治慢慢咀嚼着，然后再慢吞吞地吸一口绿茶，几乎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一只流浪狗出现，每一次都不是同一只，有时候是全身脏兮兮的大黄狗，有时候是三只脚的小花狗……她总是把三明治一块块地剥下，放在地上分给流浪狗吃，最后一小块才留给自己，也就是说第一口和最后一口是自己的。其余的五分之四都分给流浪狗，只有绿茶，她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

我常常在想她早餐吃饱了没？也许对她来说，有一瓶满满的绿茶和二口的三明治，她便满足。而城市街头上到处充斥的流浪狗却有一餐没一餐的，她却担心它们饿了。她吃完三明治后，总是把透明包装纸摊开，然后一层一层的对折起来，折到小得不能再小后，将它投进喝完的绿茶纸盒里，再一口气将纸盒压扁，放进塑料袋里。最后用吸管把塑料袋打结绑起来，通常这个时候，她等的284公车就来了。

一群等284公车的人蜂拥至公车门口，她却悠哉地走至垃圾桶旁，将打了十字结的塑胶袋投入垃圾桶里，然后才又慢吞吞地走到水泄不通的人群后，两手插在棉裤口袋里，低着头和那只流浪狗不知说些什么，公车开走后，当然女孩也上车了。公车亭只剩下一些依旧等车的人和追着284公车跑的一只流浪狗。

早上9：05分，我常常捕捉到她吸绿茶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她喝绿茶的样子，有一股说不出的纯真和美丽。而她总是慢吞吞的气质让人觉得她不属于繁忙拥挤的城市，而她是属于哪里呢？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只要她出现，四周的空气似乎瞬间凝聚了，周遭的事物都变成慢动作，马路上此起彼落的喇叭声不见了，城市中莫名其妙的噪音也消失了。我反而听见行道树丛里的夏蝉声，城市上空偶尔飞翔过的鸟叫声，甚至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而我都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明白——我心情很好。

我把所有关于女孩在公车亭下的黑白照片晾在墙壁四周，照片晾干后，便用铅笔在照片后面注明日期以及每天我想对女孩说的一句话。第一次在观景窗遇见她时，她似乎望着远方的天空，左手托着绿茶纸盒，右手轻轻抚着蓝白条纹的吸管，略微丰满的下唇含着吸管，咕噜咕噜地吸着绿茶，马尾不时因女孩喝绿茶的韵律而左右晃动着，我忍不住想问她：嗨！绿茶很好喝吗？底下注明日期是：“2003/07/28，天气晴”。

我每次看着这张2003/07/28的她，总觉得她回答说：是啊！绿茶真好喝！你要不要喝喝看？

自从女孩闯入我的镜头，也等于闯入了我的生活。我每天早上9：05分捕捉她在公车亭下的光影和神韵，然后和每天带着不同心情的她交谈，有时候只是简单的：你好吗？有时候是：你今天的发圈换成有无尾熊的娃娃，很好看！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想说：嗨！又看见你，人生真是充满幸福。

当我惊觉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每周星期一不会来等公车，而每天早上9：05分专门拍摄她却早已成为习惯，这样的习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二个多月了。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侵犯了她？成为一个躲在暗处的偷窥狂？

当我挣扎是不是该停止这样的拍摄实验时，我发现自己——爱上她了。

那一天是星期天，已经可以感到气温微凉的秋意了，如往常一样——我站在窗口边等待女孩的出现，而且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早上起床后喝一瓶绿茶的习惯。而喝最后一口时总是看见女孩搭的284公车离去，那一瓶插着蓝白条纹吸管的绿茶就放在窗口，还残留着一些香浓味的绿茶芳香，在早晨之秋的微风中飘着淡淡的清香。

9：00AM

我按下快门时，只有公车亭萧条孤寂的景象，没有半个等公车的人，只有强劲的风将垃圾桶堆高的罐装饮料和铝箔装饮料吹落地面，它们不停翻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9：27AM

284公车来了，当然没有停，它朝着不知名的目的地，比平常快五倍的速度前进，然后消失了……

9：46AM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沮丧到冰点，应该是零下4℃，心可以开始结成冰了。我没有如往常一样，看见284公车离去，就喝完最后一口绿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绿茶纸盒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9：59AM

女孩奇迹似的出现了，我不知为何心情起伏得异常剧烈，好像失而复得的狂喜——但我从未拥有，如何失去呢？

女孩从对面十字路口的便利商店走出来，然后用如蜗牛般缓慢的速度往公车亭走来，她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的，终于她走到公车亭的长椅坐下。

这一次她买的三明治连一口都没有吃，便直接将透明包纸摊开，完整的三明治放在地上，然后更令我惊讶的是她将绿茶的开口全部撕开，也同样放在地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食物，那样的眼神仿佛已经死了一般，我心底忽然觉得寒冷，秋天不是才要开始，为什冬天已经悄悄地笼罩了世界？

不久，东西两侧各来了一只流浪狗，它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的三明治，不时地舔着纸盒里的绿茶。女孩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流浪狗吃着她的早餐。我总觉得她并没有在看它们，而是在看她自己心中所想的景象……

10：19AM

我看见她流下眼泪，面无表情地流着两行泪水。好像两个忘记关上的水龙头，一直滴答滴答着……

10：27AM

284公车来了，女孩仿佛变成一座石雕，公车离去……

10：35AM

两只流浪狗吃完了三明治，蹲坐在地上，对着女孩拼命摇尾巴。

10：48AM

另一班284公车又来了，女孩仍浑不自觉……

10：59AM

我拍下女孩脸庞的两行泪，经过那些可爱的小雀斑……

11：07AM

我忍不住想冲出公寓大门，跑到对街公车亭女孩前，摇醒她！叫她记得搭公车……

当我真的跑到对街的公车亭时，发现女孩已经不见了。地上摊开的透明包装纸和空的绿茶纸盒也不翼而飞。后来发现已被丢在垃圾桶里，而那两只流浪狗也失去了踪影……

这时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唏沥哗啦地狂下着，好像女孩决堤的泪海。我呆呆地站在公车亭，想着女孩不知有没有记得带伞。

后来我在暗房冲洗照片，当我在黑暗中看见女孩悲伤的脸庞渐渐显影在浸了药水的相纸上时，不知为什么在我内心深处竟感到阵阵撕扯般的绞痛。女孩悲伤的眼神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着我，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暗房里哭了。

然后我终于明白——我爱上了那个不知名的女孩……

以前，因为她的微笑，所以我微笑。现在，因为她的悲伤，所以我悲伤如果能够，我愿意代替女孩承受所有的伤痛。但是，我不是救世主，而且残酷的事实是，对女孩而言，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她从未见过。

自从那个星期天之后，我停止了9：05分的拍摄实验。我觉得这样类似偷窥的行为对女孩来说，是很残酷的，对我自己而言，是一种伤害。

我接了更多的商业摄影case，埋首在华丽虚幻的假象里贩卖自己。原本是想让自己在摄影的深度上更上一层楼，没想到反而让自己更堕落在华而不实的美丽糖衣下沉溺。也许我太自以为是，有许多摄影大师不也在商业的机制下，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在商业与艺术间取得完美的平衡点。那为什么我却不行呢？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才能吧？

某一天午后，忽然下起一场大雷雨，我走进一家书店避雨顺便逛逛。我本能的走到摄影艺术的专区，随手翻了几本黑白摄影作品集。忽然想看看AnselAdams的摄影作品，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想要的书，便想问负责此专区的店员：小姐，可不可以帮我找AnselAdams的摄影作品？原本一直埋首在书里的女店员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温和的看着我，AnselAdams吗？她甜甜地问。

我瞬间呆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与照片中的女孩相遇！女孩可爱的小马尾不见了，她放下及肩的头发，乌黑带着好看光泽的发丝柔顺地平贴在她的耳根后，她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衬衫和棉质的休闲长裤，仍然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适清爽，一个着实令人舒服的女孩。

“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女孩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奇怪。

“呃……对不起……没什么……”没想到我对女孩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AnselAdams。女孩走到一个书架前，动作熟练地抽出一本精装书，

“还有……这些都是。”女孩又指了几本。

“呃……谢谢。”

“不客气。”女孩甜甜地一笑，然后转身回到柜台里，拿起摊在桌上的书继续看着。我站在原地，翻看着女孩帮我找到的AnselAdams摄影作品，我从学生时代就很着迷AnselAdams，黑白风景作品的单纯化。那种难以捉摸的光影细部，常常让我再次肯定及赞叹摄影之美！我偷瞄了女孩几眼，发现她聚精会神看书的神情好美，她的眼神透露着知性之美，一种与书融为一体的奇妙氛围，从她的眉宇间渐渐蔓延开来那股奇妙的氛围宛如流畅的旋律轻舞飞扬，辗转流窜在每一个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中，她好像与整座书店融入一幅静态却又会呼吸的油画之中，我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那股流动的静态之美捕捉下来。不自觉地用手指将女孩上下框起来，闭上左眼，睁大右眼，将焦距集中在女孩身上，主题就名为沉思在阅读中的女孩。

女孩用手指轻轻翻至下一页，书页沙沙作响，忽然之间，她抬起头来视线对上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秒钟后，好像才真的看见我。先生，你在做什么啊？女孩笑着问。

“呃……没什么，我在看比例。”我慌张的放下比着观景窗的手指。

女孩看着我奇怪的模样，又看着放在陈列架上，摊开的AnselAdams的某一黑白摄影照片，是1941年，废墟的白屋。

“我想一切都在成长，成长至极之后便死去。我信任他人，沉思人间单纯生活的一面。关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必须过着自由的、社会的、同时也是精神的强而有力的生活，才能拥有世界无限的美。而摄影便是达成这目的的手段，同时也是完成永远的幸福与信念的手段。”女孩喃喃地说着。

我惊讶于她说出的话，这是AnselAdams在基础摄影教科书里所写下的一段文字。

“这是AnselAdams说的，你怎么会记得？”

“这段文字很棒吧？一位伟大的摄影家对毕生投入的摄影艺术提出他个人的价值观，尤其是他认为摄影是完成永远幸福的手段，我觉得很感人。”

“永远幸福的手段……”我曾经认为摄影就是在于瞬间捕捉住令人着迷不已的事物。

如果摄影者内心纯真，那么他所捕捉的那一x那，便成为永恒之美，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点一点的忘记了这个信念。

“你也喜欢摄影？”

“没有啦，我不会拍照，只是很喜欢阅读，各种领域的书都想看看罢了。”

我终于知道女孩属于哪里了，就是在城市中最安静却又最能激荡人类思想的一块净土。

“原来你属于这里……”我喃喃地说着。

“什么？”女孩不解的表情看着我，旋即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我很喜欢在这里工作，你看！四周的人或坐或站的在书店的各个角落阅读着令他们有兴趣的书，他们借由书中的文字渐渐洗涤疲惫的心灵，然后忽然有某种感动——活着真好。”

我怔怔地看着女孩，觉得女孩比我想像中的她还美。小时候常常一进书店就忘了回家，我总是挑一本喜欢的童话故事书窝在书店的最角落，一待就待到老板说：书店要打烊了，赶快回家吧！因为亲切和蔼的老板使我一直认为书店是人与人之间最沉淀的地方。

“嗯哼……”

“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自顾自地说了一堆。”

“不会！我喜欢呢！就是……”我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

“什么？”女孩好奇的睁大眼睛。

我注意到她手上的书，是村上春树的。“你也喜欢？”我试图转移话题。

“什么？喔！对啊。”女孩浏览一会儿书中的文字，又看着我。

“我看了好多遍了，每次看感受都不同，只有一段，我一直保留着我第一次看那段文字的感动。”

“嗯。”我闭上眼睛，试着回想我第一次看书时的感动。

“渡边和直子在上大学后，在车站第一次相遇，直子邀渡边一起在四谷车站下车，走出车站后，她也没说要去哪里，只是一股劲地一直往前走，渡边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一公尺距离。其实他可以和她并肩而行，可是不知为何有点畏缩，他不时盯着她的背，她的长发，右边夹着一支茶色的发夹和露出的洁白耳朵。她常回头和他说话，有些他答得出来，有些不知该答什么，有些更是听不清楚，她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见。只是回头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又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他跟在她身后，从四谷车站走到驹汰。整整绕了半座山。”

当我说完张开眼睛时，看见女孩晶莹清澈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我，我有点心惊她眼眸的深邃。

“我就是很感动这段。”女孩仍然看着我微笑着说。

我想我们心底想着同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人居然和自己一样感动着同一件事物。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感动，只是很沉醉在那样的画面。二人之间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扩大着……

“男孩在后面一直望着女孩的背影，那背影似乎渐渐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如果有人只是看了某一个女孩的背影，就决定一辈子走在她身后。”

“啊！”女孩似乎惊讶的叫了一声。

“我很想陪你散步。”我不自觉脱口而出。

“什么？”女孩睁大了眼。

“没什么……我要走了。谢谢你帮我找书。”我试图整理自己纷乱的情绪。

“不客气，这是我应尽的本分。”

“再见！”我笑着说。

“再见！欢迎再度光临！”女孩也回应我的笑。

足足有三秒钟，我们深深的笑意凝视着彼此，那短短的三秒钟，我几乎以为是一个世纪。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