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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客栈-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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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30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就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当然,幽灵客栈的名字也被公社改掉了,但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叫它原来的名字。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水,等待大伙出工的号令。忽然,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这时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在海边荒原上的劳动异常艰苦,没有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原来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关于“子夜歌”这种地方戏曲,过去周寒潮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甚至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内流传。民国以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之中,到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归文化部门管辖。文革以后,县城里的人已不再看子夜歌,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公社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所有的人都在大堂里吃晚饭,也包括今天搬来的戏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他在大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是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正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了头来,那双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他们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忽然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立刻把头低了下来。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5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还有两个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以至于彻夜难眠。这都是因为戏团里的那个女孩,那时周寒潮还没意识到她有多么漂亮,只是被那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住了。这双眼睛忧郁而深邃,使周寒潮想起了16岁时读到的一首赞美眼睛的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就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在客栈中悠扬地飘荡着。他从熟睡的同伴中间爬起来,走到了昏暗的走廊里。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地走上了楼梯,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周寒潮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不敢挪动半步,渐渐地看清了那双眼睛——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于是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被别人发现,于是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又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周寒潮立刻定住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回答:“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她走到了周寒潮的跟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叫兰若。”

“兰若?”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此后的几天,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没劲,干活的时候总是拖在最后一个,就连饭量也比过去少了。戏团住在客栈的三楼,每天清晨他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周寒潮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因为害怕被别人发现(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以后,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选在幽灵客栈的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台下没有一张座位,总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对这里心存恐惧,但他们已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当时,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

周寒潮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台下站立着的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候,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唯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子夜歌的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了嘘声,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那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这次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的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立刻,下面的观众们又是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又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之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忽然,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所要寻找的就是自己。

在临近黄昏时,这出戏结束了。中途上台顶替女主角的兰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穷困的村民们没钱扔到台上,他们只能不断地报以掌声与喝彩。周寒潮从来没见过他们如此高兴,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能听到一曲古老优美的子夜歌,仿佛比过年还要开心。也许,这些农民并不理解中国古典文化与艺术,但对于子夜歌的喜爱已延续了数十代人,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三楼走廊里,静静地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当时外面下起了微雨,从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一幅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后,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轻声地问他:“昨天我演得怎么样?”

周寒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好极了,你演得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应该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并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走到窗户边上。周寒潮也紧跟在她身旁,兰若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那感觉仿佛像电流一样通过双唇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了开来,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的海天都笼罩在雨雾中了。兰若深呼吸了一口,轻轻地问:“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她悄悄地钻进了一个房间。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着她,半分钟后兰若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开荒了。”

“那跟我来吧。”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的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周寒潮赶紧跟在后面为她打上伞。

兰若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于是,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如果我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后来周寒潮回想起来,真不可想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他却脱口而出。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然后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心里很高兴,谢谢你。”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

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只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写完信后,我心里一下子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在心慌意乱间,我带着信跑出了客栈。雨后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我一路狂奔了起来,独自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20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轻轻地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

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绪也稳定了许多。

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紧张地收拾着,于是我问道:“你们要离开这里?”

琴然又有些激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得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3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停顿了片刻之后,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来的东西?”

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耳语了几句后说:“好吧。”

苏美走到靠窗的一张床边,拿出一只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说:“我们从来没看过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后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谢谢。”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看水月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窥探她的隐私,只希望能发现某些线索。我轻轻地拉开了包的拉链,她的包轻得出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个塑料袋里。当然,我并没有看那些衣服,只是闻到包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体里的气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涩了起来,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杂物外,旅行包里还有一本旧书《乐府诗集》,我立刻想起了东晋的子夜歌。翻书不算是侵犯隐私吧,我想着,先看了看书的目录,然后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几页。忽然,从夹页中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行诗——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原来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诗《献给死去的美人》。没想到她居然把全诗都背了下来,写在了这张纸上。

“献给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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