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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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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那这个孩子……”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

“为什么?”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躯体,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

“不。”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

凤知微不作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惯,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身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

“谢谢你。”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身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吹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情绪。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

这世上有一种人,沉没在冰水深处,空白一生,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汹涌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淡漠如隔世。

只有在那样冰冷世界里独自长大的人,才明白这句有些荒唐有些苍凉的话,其分量重于千钧。

凤知微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泛起钝钝的痛——相识这么久,她敲开了他的门,却最先教会了他悲伤和疼痛。

“不,”良久凤知微轻轻俯下身,趴在床沿,对月光下那个一动不动,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发誓般喃喃道:“不要让你只懂得难过,不,不止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休养了一阵日子,还没大好,凤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轮忙碌之中,闽南战事已起,宁弈已经奔赴战线,她不能再躺着悠游度日,宁弈虽然帮她打好了南海诸事的基础,但是很多的细务,必须她亲自处理。

那晚她还是和顾南衣谈了关于请那个名医去治宁弈眼睛的事,顾南衣却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这句话让凤知微心中一动——这话什么意思?这口气倒像两人在一个组织,然后地位均等,所以顾南衣无法指使?

“让我见他,我和他说。”凤知微觉得,如果和这位见见,也许心中许多谜团也便解了。

谁知道顾少爷直接拒绝,道:“你好了,他便要赶回帝京,那边可能有事。”

凤知微无奈,只好将这事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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