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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之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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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来。”杨岳忙道。

“头儿,这种粗活我们来,您看着就行。”

她从司狱手中接过铲子,没敢耽误功夫,与杨岳一人一边,一铲子一铲子刨下去,土屑飞溅,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着。

能被拖到乱葬岗的,都是胡乱了事,埋得不会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运,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这两人干活模样着实蛮得很,陆绎不得不担心哪一铲子下去把周显已脑袋给铲下半边来,正欲开口,便听今夏“啊”了一声……

“这有东西!”说话间,她已经将物件捡了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详,“是个香袋儿……”

陆绎大步过去,伸手接过来瞧,见是个藕荷色的香袋儿,上头用丝线绣着并蒂莲,娇艳动人。

“这针线活做的还真鲜亮。”今夏探着头啧啧道,“拿市面上少说也能卖两吊钱以上。”

“你接着挖吧,当心点,别伤着尸首。”

陆绎淡淡吩咐她,然后拿着香袋转身走开,行到杨程万身旁,递给他道:“杨前辈,您看看这个香袋。”

杨程万躬着背,恭敬接过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闻香气,里面应该是兰花瓣,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将香袋儿递还回去,朝陆绎道,“据我所知,周显已此行并未带家眷,或许是旁人遗落在此?”

陆绎颔首,顺手将香袋儿揣入袖中,这时候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闷响,是铁铲撞着棺木的动静。

“挖着了!要撬开吗?”今夏拄着铁铲喊过来,她饿得紧,巴不得能早点完事回去吃顿热乎饭。

陆绎仰头看了眼天色,点头:“撬开。”

棺木中的周显已葬下去已有数日,尸体必定已经开始腐烂,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着这倒霉差事,一面自怀中取了块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这才一铲子顶在棺木盖上。

杨岳与她一般,也将铲子顶上棺木盖接缝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棺木盖吱吱做响,几枚棺材钉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来,棺材被顶开个豁口,一股恶臭涌出。

尽管捂了口鼻,今夏还是被这股浓烈的尸臭熏得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赶紧手脚敏捷地跃到坑外,苦着脸直皱眉,手挥来挥去的试图尽可能驱散恶臭。

“里头估计都烂了,还……还要验吗?”她问陆绎。

陆绎冷漠地看着她:“当然,快打开。”

瞥了眼不远处的杨程万,今夏认命地复跃入坑内,与杨岳一铲接一铲,将棺材钉尽数撬出,最后将棺木盖卸到一旁……

恶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尸静静躺着,铁青的脸仰对着阴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头望去,瞧见蛆虫在尸首j□j外的手上爬动,那手已经有几个腐烂的小洞了。

根据她的经验,到了这时候,尸首压根不能动,体内全都烂了,一搬动血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没准胳膊腿还有眼珠子什么的全得掉下来。于是她转头去看陆绎,后者居高临下,打量着棺木内的尸首,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陆绎曾见过周显已。

三年前,在户部,他与周显已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周显已任户部给事中,正九品,虽为言官,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人物,并无起眼之处。

陆绎还记得他,是因为周显已的靴子。

当时是在寒冬腊月,雪后,官员们脚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济也有棉靴。周显已脚上也穿着一双旧皮靴,边缘却是开了口的,估摸着渗进不少雪水,他沉默着在火盆边烤着。

京官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数官员有法子捞到额外油水,穷成像周显已这样的倒真是不多见。

☆、第十四章

陆绎看着周显已因为开始腐烂而肿胀的面容,眸光暗沉,片刻后望向杨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脱下来。”

杨岳依照命令,上前去脱尸首上的靴子,尽管他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因为尸首已经高度腐烂,靴子连着皮肉被脱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嘟咕嘟直冒。

今夏只觉得肠胃一阵翻腾,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坑来,扯下蒙面的布巾,连着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前辈,有劳了。”

陆绎转向杨程万有礼道。

“不敢,杨程万分内事。”杨程万忙道,一瘸一拐地行到坑边。

杨岳忙伸手将爹爹扶下来,又因恶臭太过,他取了布替爹爹蒙好口鼻。杨程万皱眉道:“……把夏儿叫下来,她再这么娇贵就别当捕快了。”

杨岳刚张口欲唤,就看见今夏顺着坑边溜下来,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脸色不好。

“头儿,我是上去看看这坟头的风水,哪娇贵了。”

今夏陪着笑脸嘿嘿道,用布巾蒙好口鼻,硬忍着恶臭,帮着杨程万取出全套验尸的银具,在旁恭敬候着。令她颇不解的是,陆绎竟然也下到棺边,一言不发地站在杨程万对面,看样子是要看杨程万如何验尸。

莫非他是信不过头儿?

若是信不过,他大可唤锦衣卫来验尸,为何又不带人来?她想不明白。

银制小刀,银制剪刀,银制小铲,银制密梳,大小银针数根等等,今夏按照杨程万的吩咐,一样一样递过去。杨程万卷起衣袖,有条不紊地从发丝开始,再到检查口腔、剖开腹部、查验尸首内脏,一一验过。

尸臭几乎快要将今夏熏昏过去,肠胃翻涌,但脚始终不敢挪动半步,老老实实地钉在原地。杨岳也是如此,接递工具,不时担忧地看着爹爹的那条伤腿,恐它不能久站。

天色愈来愈阴沉,风再卷过时,已有细雨纷纷而至,扑在衣袍发丝之上。

杨程万的伤腿是旧疾,若是被雨淋湿受了寒气,疼起来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今夏担忧地看向杨岳。杨岳显然也是担心,再看验尸已经接近结束,忍不住开口道:“爹爹,我来吧,您歇会儿。”

杨程万没理会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继续验尸。

今夏转头望向陆绎,期盼他能说句话,但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程万的每一个动作,半边衣袍被雨濡湿都未理会。她佯作假咳,咳咳咳了半晌,陆绎连瞥都未瞥她一眼,却被杨程万侧头瞪了一眼,只得收声。

“头儿就是老实,由着这厮摆弄欺负。”今夏暗自恼怒,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稍稍侧了身子,尽量地替杨程万挡些风雨。

如此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杨程万连最后靴底也查验过,方才放下最后一件银钳,朝陆绎有礼道:“大人,已查验完毕。”

陆绎颔首,有礼道:“前辈辛苦。”

伤腿耐不得久站,此刻松懈下来,杨程万身体微微一晃,杨岳赶忙上前扶住,将他搀托上来歇息,取了水囊给爹爹喝。此时的杨程万,疲态倍显,两鬓花白,伤腿尽量平伸。杨岳蹲在旁边,手法轻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着。

“此地笔墨不便,我回去后便把验尸格目呈给大人。”杨程万见陆绎朝他行来,连忙就要起身,被陆绎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来。

“不急……前辈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闻言,杨程万有点讶异,他以为陆炳已经将此事告诉过陆绎。

陆绎留意到了杨程万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体,平视杨程万问道:“前辈?”

杨程万笑得风轻云淡,道:“我已经算走运的人,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伤条腿就不能算件事儿。”

棺木那边,今夏责无旁贷地负责收尾,将尸首衣着复整理好,复盖上棺木盖,因没有没趁手的家伙事儿,她便在地上寻了块青石块,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钉又全都钉了回去,这才跃上坑来,操起铁铲把土再给填回去。

杨程万进过诏狱?他犯了何事?

陆绎微怔,爹爹并未提过此事,只说杨程万在一次任务中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从此退出了锦衣卫。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绎沉吟片刻,刚想开口,就听见一人连蹦带跳窜过来……

“都完事了!头儿,咱们哪吃去?”今夏噼噼啪啪地拍着手上的灰土,可怜兮兮道。

这个小徒儿平素就饿得特别快,再说眼下确是过了饭点快一个时辰,怨不得她喊饿,杨程万暗叹口气,由杨岳扶着站起来,朝今夏道:“急什么,听经历大人的吩咐。”

今夏看向陆绎,嘿嘿干笑道:“其实我就是在为经历大人考虑,大人肯定饿了吧?”

“还好。”

陆绎淡淡道。

今夏貌似恭顺地低垂下头,在心中腹诽道:“你整个人就是冰做的,哪里还用得着吃东西。”

陆绎招手唤来司狱,问道:“附近可有用饭的地方?不必讲究,能裹腹就行。”

司狱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个渡口,那里往来船只多,饭庄也有几家,只是……”

“怎么?”

“那处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来都是贩夫走卒,嘈杂了些,饭菜恐怕也粗糙。”

“用饭而已,无妨。”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还未到渡口便可闻人声嘈杂,加上马蹄声、车轮声作响,热闹如集市,与一里之外荒凉寂静的乱葬岗实在是天壤之别。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远处便是一大片芦苇荡,斜风细雨中,苇杆摆动,起伏如波浪一般。

今夏骑在马上,极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芦苇荡的边际,暗自叹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当,若是贼人往这芦苇荡里头一钻,几天几夜不出来,岂不是把人愁煞了。

虽过了饭点,但几处饭庄仍可见炊烟袅袅,司狱捡了处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庄,领众人进去。

陆绎拣了张桌子坐下。

“我们只是差役,不敢与大人同桌用饭,还是到旁桌去坐。”杨程万恭敬道。

“出来查案,不必拘泥小节,前辈快请坐。”陆绎伸手相请。

待杨程万坐下,杨岳与今夏才敢落坐。

“问他们有没有空心肉圆,就是里面裹猪油的那种……”司狱刚把店小二唤过来,今夏就在旁兴致勃勃地插口道。

刚验过一具腐烂过半的尸体,难得她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陆绎瞥了她一眼。

“头儿,您想吃什么?大杨说江南有种什么什么笋,和肥肉一块儿炖,味道特别好,您肯定喜欢吃,”今夏转头去问杨岳,“叫什么笋来着?”

杨岳不理她,朝杨程万道:“爹爹,我去升个火盆来给您烤烤腿。”他担心爹爹的伤腿被寒气入侵,又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店小二动作很麻利,一会儿功夫就把饭菜都摆了上来,炖羊肉、鱼头炖豆腐、红煨肉,确是谈不上精致,但是浓汁重酱香气扑鼻。

浇了点鱼汁在米饭中,今夏紧扒拉了几口饭,挑眉瞥见陆绎貌似无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边杨岳,示意他看。

“刚验过尸,还是烂了半截的,也就你还能有这么好胃口。”杨岳低声挪揄她。

“你和头儿也没事啊。”今夏暗瞥陆绎,顽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门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里头一个多月没人知道,蛆虫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面。这次和那回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杨程万抬头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头儿你还记得吧,那具尸体连仵作都不肯验,最后是您亲自验的,您让我和大杨把蛆虫都挑出来,我们挑了整整两个时辰,事后三天都吃不下饭。”

陆绎面无表情仍在吃饭,而旁边的司狱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那蛆虫泡在血水里,个个白白胖胖,拱来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顿了下,然后指着米饭惊喜道,“就像这泡了汤汁的白米饭。大杨,咱们那时候挑出来的蛆虫估计四、五个人吃都够了。”

估摸着这话实在太狠,桌面上诸人都停了筷,连杨程万杨岳都不例外。

周司狱刚扒了口饭,此刻僵望着自己眼前的鱼汁泡饭,实在没有胃口再继续用饭,脸色难看地缓缓放下筷子,朝陆绎尴尬道:“经历大人请慢用,我去看看马的草料够不够。”说罢便起身告退。

勉强喝了两口鲜鱼汤,陆绎看着那碗白米饭,片刻之后,轻叹口气,撂筷起身,不忘对杨程万有礼道:“前辈请慢用。”

生怕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今夏连忙深埋下头,做专注吃饭状,眼角余光瞥见陆绎已行到饭庄之外去,方才复抬起头来,迎接她的便是杨岳一记大白眼。

“看我做什么,吃饭吃饭……”她笑嘻嘻道。

“你还吃得下?”杨岳没好气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厌这种倒胃口的事情。

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饭,鱼汁浓稠,米饭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她迟疑片刻,终于也觉得难以下咽。

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杨程万依然如故,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吃饭。

“我就是想恶心恶心他,”今夏只好解释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么对咱们的,差点要了我的命啊!”脖子上的伤虽早已结痂,只是心中那口气难平。

“杀敌一千,自损三千。”杨岳摇头,他指的是周司狱、他和今夏三人。

“误伤误伤……”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会了。”

杨程万挟了一筷子菜,摇着头淡淡道:“几句话就弄得吃不下饭,早知道在京城,就该让你们一日三餐都跟着仵作一块吃。”

今夏吐吐舌头:“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没有包子吃。”

她一溜烟跑了。

☆、第十五章

饭庄之外,陆绎貌似不在意地打量这渡口来来往往的人。此处渡口往来船只不少,载货卸货却是有条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间似乎还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乌安帮的地盘,扬州城的民间漕运有一大半都在乌安帮的控制下。”周司狱行到近旁,也望着往来搬货的人,“他们人多,势力也大,不过倒还算守规矩。”

乌安帮,陆绎虽久居京城,却也曾听说过这个帮派:“听说帮主姓谢,使得一手好单刀。”

“对,帮主谢百里,江湖上人称谢单刀,从江宁到苏州的漕运他都插了一脚,江浙两省的大帮小寨也都卖他面子。近年来,他年岁渐大,不怎么见出来,此地帮中事务都是两位堂主在打理。”

“两位堂主?”

“青龙堂主和朱雀堂主,还有白虎堂主在江宁,玄武堂主在苏州。”

陆绎点头,淡淡问道:“乌安帮与官府可有牵扯?”

“这个……”周司狱似颇有些为难,“卑职可不敢乱说,不过这次周显已的十万两修河款就是请乌安帮押送至扬州的。”

陆绎一怔,迅速转头望向周司狱:“修河款由乌安帮押送?这不合规矩吧。”

“是不合规矩,不过银子一两不少的入了库,也就没人追究此事。”

正说着,泥泞的道路那头又来了几匹马,为首一人水墨披风,月白绫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长纱及腰,看不清面貌,仅能看见她腰间悬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刀。这女子所过之处,周遭人纷纷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礼,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乌安帮的朱雀堂主,上官曦,听说师从武当,一手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周司狱靠过来,压低声音道,“莫看她是个女子,可是个硬茬,三年前独自一人便挑了江宁董家水寨,将水寨并入乌安帮。”

与此同时,上官曦也看见了陆绎,在一片鸦青、佛头青、浅云尽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袭大红飞鱼服打眼之极,实在很难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转头问旁侧的人:“怎么会有锦衣卫到此地?谁惹了事么?”后半截话语气已有些重。

“……应该没有。属下马上去问问。”随从飞跃下马,询问过后回禀道,“他们来饭庄吃饭,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着帷帽的轻纱,打量这陆绎,同时也留意到了饭庄内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马,径直朝着这方向行来。

“头儿,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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