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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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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第九章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金,那就已经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侣站在他身后微笑额首表示赞成。

“领儿,你现在得法了,理应帮我移民到美国。”

领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个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认得了,养父从前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又不能说他是受人唆摆,他想必也觉得向养女拿一笔钱移民到美国是好主意。

他又说:“你看这地方多脆脏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级市场,我在照片里看到你们的住宅,诺,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涨红了脸,窘地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儿孙福了,你们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来,真不像话……”

程岭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站起来,同弟妹说:“我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陪父亲多说一会儿。”

程雯追上来,气得双眼红红。

程岭握住她的手摇摇。

司机在楼下等她。

她买了鲜花到养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开到利园山道去。

驶到附近,程岭发觉已面目全非,街上已盖了碑林似大厦,那所旧砖屋早巳拆卸。

她发一会呆,又叫司机去清风街。

年轻的司机立刻找地图,“太太,没有那条街。”

程岭凭记忆让他驶往北角,车子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清风街以及那些卖绣花拖鞋假珠链的楼梯档口。

程岭颓然。

“山顶,请往山顶咖啡室。”

那咖啡室还在,可是已经被欧美日本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程岭远远站着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马上开口:“真没想到父亲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许他认为一百万美金是个小数目。”

程霄说:“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摊摊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并无现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财,故此什么都交给华仁堂托管,我就算买一部车子,也还得同海珊一起签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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