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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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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个护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来。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医院里,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来,我找了几个律师,告了一状,管你们是政府的还不是政府的。”

我吃一惊,发了呆,“告谁?”

“告医生,所有当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们说一声,哪儿凉往哪儿呆着去,我那一条项链是有纪念价值的,就这么丢了?”

我看看她,做人家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轻视她了,这顿饭,吃得有原因。于是我沉默不响。

她笑,“你以为我真丢了?富不与官斗,我又没富,况且谁叫我自己不好,跑进那个地方去!后来请了两个私家侦探,就把项链耳环给找回来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项链给我看。

我看到项链下的坠子是与她那种戒子一般的钻石,就明白了,这女人,神通广大,狡黠多端,我确信她服过量安眠药是意外,这样的女人,哪里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总算知道了,听如此奇峰突出的谈话,也是少有的机会。

“究竟是谁拿的呢?”

“你说是谁拿的?”她反问。

我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几岁?不过二十多岁。怎么生得这般心思,未必是什么好事。人要浑浑淳厚,像兰兰便好,而兰兰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达到了,她便心满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钻古怪,深谋远虑,兰兰是笨的,钝的,普通的,然而对于兰兰,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没有顾忌的,对着一个简单的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饭吃完了,佣人拿出来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这样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险的,我不后悔我来了这一趟,既来之则安之,但是以后就没必要跟她再有往来了。

我起身道别。

她也没有留我,极客气的送我到门口,与刚才的态度又不一样了,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

我走向我的车子,刚才没看见,她的车房门口,泳池旁边,停着一辆费拉里狄若,翩宁弟林设计,我看了几眼。

她笑说:“最蹩脚的费拉里,简直就是牛后哪。”

我笑:“这是牛后,鸡是什么?”

她不响,按了按电动车房门,车房的门缓缓升起,里面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康尼希。还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车。

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说。

“再见,王医生。”她说。

她向我展示这么多的财物,是什么意思?表示她物质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没有自杀的道理?还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躯体实在卖了个好价钱?

幸亏我将来娶的是兰兰,这人只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车。

老天!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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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了家,兰兰的电话就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有种回复到现实生活来的感觉。

她哗啦哗啦的说:“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改行了,不做护士了,你说奇不奇?苦读了两年,忽然放弃了。”

“啊?”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奇的是有两个大汉找她说话,然后她就辞职不干了。”

“啊,还有其它的事没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笔。

“嘿!有一个女的说我钻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造钻!哼!”

这便是兰兰天大的烦恼。

“你就说是人造钻好了。”我笑。

“不,我说: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着找人造钻来充。”

女人们都有一手,可别小觑了各等各样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顿吃得如何?”兰兰问。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我一直挂念你。”这是真话。

“又来了,”她在电话那头窍笑,“怎么爱得这么肉麻的?”

“是真话,有什么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说,“早点睡。”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天还是热。

我觉得我与兰兰真是天生的一对,咱们俩都是普通人。

若是错混到不平凡的人群里去了,倒也是一种痛苦。

急症室里开始有不少服毒自杀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来,有些没救回来,然而始终没有人再叫我去取钱,小李心肠软,心肠也贪,她以为这女病人是无主孤魂,那些好货,不拣白不拣,谁晓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应了她口头禅:“不好了!不好了!”

我与兰兰仍然做着,并且拼命节钱,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兰兰又有一套,她不主张摆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钱走远一点,没钱走近一点。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她的主张也过得去。我父母远在外国,他们理不了,也不理这事,他们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没有怀疑我的眼光,兰兰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妇女。

这年头啊,找个把良家妇女还顶不容易。

有时候下斑,她也说一点事我听。

譬如今天,她说:“一个女病人死了。临终倒不怎么样,很坦然的样子,只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我竟没有遇到他,我没有遇到他。‘她神智还很清楚的,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也是个服毒的,年纪轻轻,怎么老有人不想活?虽说人人终有一死,在医院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人断气多,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爱活,我觉得做人虽然只匆匆几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兰兰怎么会得明白。

“死了,父母来领尸,哭得死去活来。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别人的!”兰兰很气愤。

想想也是,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与做事一样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断了,总不大对,违反天理似的。

兰兰说:“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兰兰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休养在家。不放假还好,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得像塌下来似的,整天睡,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

我说:“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兰兰急了,“唷!把我说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用锁锁起你呀?只是你这人,真正狗咬吕洞宾,两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养养元气。”

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紧!”

两个礼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处。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我一拿起听筒就问:“兰兰吗?”

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才说:“王医生,我姓君。”

她?她来找我干什么?

“王医生,我身上有点病,如你有空,请你来看一看,好不好?”她声音哑哑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时看惯董医生,最好找董医生。”

“董医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说。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奇。сom书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上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药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了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手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然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说。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光。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开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

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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