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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之余果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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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趟镖并不大。只是主人是跟〃东密〃有怨隙的人。〃东密〃杀了我们九个镖头。最后我出马一战,对手是〃东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龚海。〃他的目光似回溯到从前。半晌、半晌,他轻轻道:〃我败了。〃其实,难道仅〃我败了〃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吗?不,败的过程相当曲折。他与〃大手印〃龚海动手时,就猜自己技逊半筹。悔恨自己早离师门一年,没有把〃大关刀〃最后三招参透,但他犹有一拼……他有气!当年〃大关刀〃余果称霸行内,扬威江湖的靠的也是一股凛然正气。可〃东密〃捉住了十几个镖师的家属,以此相胁。他每出一招好招,对方适时就杀一人,他心内忧狂如沸,但对手并不提要胁的条件。〃大手印〃龚海是东密在中原武林的一块牌子,他们要他胜,一个人胜,所以要胁虽要胁,却并不明目仗胆的要胁。斗到最后一招时,余老人拼了,拼出了一式他以前没有学过以后也没想到的招式。
    但那一招他只出了半招,因为他的眼角撇到,东密徒众悬在镖师家属头上的刀又举起了,他心中一软,迟了一迟。
    只一迟,他左肩中掌,从此一臂一肩皆废。
    如果不是好友鲁狂暗及时赶到,捉了对方重要人物〃小佛子〃要胁交换。那一战,只怕威正镖局一败涂地。
    余老人轻轻一叹,但败就是败了,他至今过去二十五年,每念到龚海那遮天蔽日的〃大手印〃,还是觉得,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这是二十五年来他心头的一大阴影。他知道,只要阴影存在,他就是败了,而且是……一直败着。年轻时他激扬勇毅,相信这世上没有他过不去的坎。但至今,二十五年,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破解龚海那狂滔巨浪般的大手印。
    〃后来,得一好友之助,这趟镖算摆平了。但为了〃东密〃的面子,镖银还是劫去,只是没伤镖主。镖主虽不要赔付,我还是赔了他。从那以后,威正镖局开始了走下坡路的日子。〃那段日子他真不愿回忆,他拨了拨面前的火,半晌道:〃长安现在也有个〃悦字分局〃吧?〃裴红棂不知他怎么问及于此,她开始后悔勾起了余老人伤败的经历,点点头说:〃是。〃余老人轻轻一喟,〃他们的总局在洛阳,你知道他们的总局局主是谁吗?〃裴红棂摇摇头,她哪知道这些。
    〃他叫宁烽。〃
    出了一会儿神,余老人轻声道:〃他原来就是威正镖局三大副总镖头之一。〃裴红棂一愣,原来如此。
    威正镖局当年一个副总镖头也能独创出如今这一大摊事业?看来余老人当年果然不同。裴红棂轻声道:〃原来悦字总局局主当年也是你老手下,后来怎么另立门户了呢?〃余老人的双眼若有失神:〃那年我们和东密结了梁子。走镖这行,最怕结上大梁子,何况对手是大势力。生意就辛苦起来,我们死不起人啊!当时的威正再求发展非得大牺牲不可,但……手下镖师镖头们都不愿了。一个是不愿结东密这个强仇,二是……他们对镖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满。〃〃当时,镖局一共丧过二十七个镖头。于是镖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门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养。这时后来的镖师开始暗里埋怨,他们都是在替死人拼命了。我理解他们,毕竟走镖都是拼命拼出来的银子,用来养别人孤寡,他们不满理所应当。
    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威正这块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条命换来的呀。后来,宁烽副总镖头与我意见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独干了,建了〃悦字〃镖局,现在已是行内第一号招牌了。我们威正的镖头却越走越少,后来我知道,都到宁镖头手下了。〃他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裴红棂体会得到他那种伤心,有什么比这么活活抽空一个镖局更让局主悲哀的?那一肩一臂的伤,那败,想来都不会让这老人的心伤如此之深。她轻轻翻了翻烤在火灰里的马蹄,轻声道:〃然后呢?〃余老人苦笑了下,一挑眉:〃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场面,威正镖局几乎已经死了,我把它迁出长安,僵卧在临潼这个小巷里。整个局子,就只剩我一刀一人。〃他的声音有些凄厉,烈士若年,壮心不矣?烈士暮年,悲惨如此。
    窗个北风忽忽刮着,裴红棂说不出话来。她不该勾起老人的伤心事。
    她太自以为是了,她看着火光中老人的脸,不知怎么,有一种想抱抱他的感觉。
    但只怕他会觉得,那是对他尊严的干犯。
    风声柴爆中,小稚忽然问:〃那爷爷你为什么还要一年走一次镖呢?〃余老人回过神,眼中有一种人世的温暖,拍拍他红红的小脸:〃因为,我们威正镖局还有整整二十七门孤寡呀,一百七十几口人,所有人可以不要她们,我不能不要呀。〃裴红棂忽然觉得这个破败的小巷,破烂的正厅里原来充满了暖意……还有人……还有人……如此坚持!
    只听余老人温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儿,他们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镖是为了要养他们。那时那些孩子都还小,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个人了,又越来越老,一趟就足够我费力气了。〃裴红棂望着他,一趟镖养活一百七十余人?他没说,但她不知道这老人接的该是怎样的险镖,绝镖,趟过多少穷山恶水,踏过多少匪窝盗寨,会过多少亡命巨寇,才把这二十余门孤寡拉扯下来的。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人世如此温暖。
    她看向门口,猛然忆起那似刀镌在门柱上的楹联,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毕生寒窘千钟醉廿门孤寡半肩挑……廿门孤寡半肩挑!
    第六章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红棂道:〃其实,红棂,你无须对我这老头子抱愧。〃〃是我该感谢你们。〃
    〃这三年来,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能赚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很团结,常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了。〃〃而且,最近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来越少,都嫌我老了,担心我没用了,我这小屋也就越来越破败。那些孩子接我去养老,我就大发脾气,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心里冰呀,你要是男人,一个曾经有力的男人,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僵卧孤村长自哀……我也不过尸居余气而已。但……你们来了。〃〃我这一生,最见不得的是孤儿寡母,见不得……被侮辱与被损害。你别歉意把我拖入腥风血雨,我要告诉你我喜欢,喜欢自己还能为自己发过誓要在意并将之护住的东西斗一斗,这让我感觉我还活着。〃然后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龚海,来了就出来吧!〃裴红棂、二炳齐齐大惊,只见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涨开一蓬红,笼笼统统地罩下来。
    余老人对着那红后面就是一刀,然后那红一阵波动,似被人一掌充了气,挡住刀光。
    余老人就发起第二刀,那蓬红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溅,二炳忙挡在裴红棂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厅门口,冷笑道:〃龚海,恭喜你又练就了密宗的绝技〃蜃楼步〃。〃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详和又有些诡异,合什道:〃余老人,二十五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余老人闻言哈哈一声大笑:〃得你这一句,我余老人这二十五年算没有白活。〃说着,〃咄〃的一声,余老人喝道:〃且尝尝我这不长进之人新修的〃无进退〃刀法第一式……〃不知进退〃。〃龚海也没想到他当年说了余果一句〃不知进退〃。余老人这二十五年来还真创下了一门〃无进退〃刀法,开宗明义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进退〃。
    这刀法大破常规,余老人的〃大关刀〃艺出〃大关门〃,大开大阖,极为规矩,气度谨严。没想他新创的刀法却大破大立,大乱规矩。其一招招如〃进退失据〃、〃进一退二〃、〃敌进我退〃俱是别开生面。
    那龚海在余老人一出招时,已知凌厉,他却忽然不见。密宗〃唇楼步〃果然奇妙,何况他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中还隐藏着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号称一手翻天、一手掀地,为密宗无尽秘藏。然后只见窗碎,门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尘飞荡、瓦砾翻动、盆栽跌地、仓鼠无踪。裴红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睁了一双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与龚海这一战。
    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五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敌龚海,二十五年后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护之人。二十五年前他败了,但败又如何?败也要战的!武林千载,屡败屡战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们用失败背书了江湖另一面的历史,那种败、也是骄傲与尊严。
    龚海摸清余老人刀势后,已不再避,与他直接缠战在大厅、小院内。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双手,只见那手越涨越大,在月光下都妖异起来。
    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手重如命运之手,在他的眼里如此狰狞与恐怖。好在那飞舞的大红袈娑与膨胀的掌影之下,还有刀,他爷爷的刀,爷爷的大关刀。大关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诗,名为: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爷爷一定能赢,一定?是不是?
    这么些日子来,小稚第一次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他握着小拳头脱离母亲的怀抱,走到厅门口。二炳〃噢〃地惊了一声,裴红棂一伸手,想拉,却没拉住。想了想,她就没有再叫他回来……这孩子,终究要自己面对危险的,要自己长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一条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关刀奋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气。但龚海才过五十,正当壮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奈老人一刀一刀倾力劈出,慢慢觉得,手麻脚颤,他劈不动、撑不开了。
    他的余光看着裴红棂和小稚,如果不是她们,他真想弃刀休息了,死算什么,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来他还是躲不开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之手?〃密宗〃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开命运的大手印,躲不开这到头的一场失败。
    二十五年前,败于他手?
    二十五年后,再战再败?
    龚海已经感到余老人的力不从心。他笑道:〃余老头儿,老不以筋骨为能,你抢着出肖家的头,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一个〃错〃字说得极重,跟着就运起〃大手印〃的〃错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个个似九神九魔铸就的印,一个一个向余老人身上,头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丝跪拜的敬畏来。〃大手印〃出自佛门,参悟无常,它就是要以无常警赫世人,你们所坚持的心、骨、身、眼、爱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场时空的无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个又一个的印下,我以万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与无谓之斗。
    月色下,余老人的脸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龚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于奔命。他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灵顶上,只见他一只本已涨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带着一种金钹似的光芒向余老人头上缓缓压去。那缓缓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了月光下余老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声:
    〃不要!〃握着一双拳头就冲了去,他居然要去挡住已悬在他爷爷头顶的那一掌。
    余老人眼中一片惊恐,龚海冷笑一声,已空作的左手掌沿就向奔来的小稚迎去。
    余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壹……场……幼……稚……遭……到……屠……戳!
    所以他出刀。
    于万念俱灰后凭一点灰火的余红出招。
    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没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记得当时,他曾想把这一招命名为〃凛然〃。
    可惜当时,他为一仁之念,没有使全。
    但今日,他也是为一仁之念,于二十六年后,要续足这一招。
    这一招有用吗?
    龚海眼中大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刀法。这一刀无头无尾,却破尽子自己先前所蕴之势,那七十一个大手印在这一刀下如梦幻泡影,……这是什么?
    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于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体内忽然爆了开来,余老人这莫明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当年的半招,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凛然、沛然、傲然地龚来。
    龚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处佛门,但从来充耳不闻的佛法却似这时都在他眼前爆了开来。眼前这个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实没有见血,余老人这一刀刀意从他顶门劈下,直至尾闾,有一种提醐灌顶的浩荡,醍醐灌顶的凉快。龚海最后忽然一笑:〃这刀是什么?〃余老人看着他,傲然道:〃这是半招凛然。〃
    〃那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经发出。〃
    满天月罩下,罩着那个曾二十六年来横正在他心头的阴影,那阴影在一个奔来的十岁孩子握紧的拳头下,在自己六十四岁衰翁的半招下,终消解无踪了。余老人看着龚海满脸不信地倒下,他从头至闾,印上了一条浅浅的红线。余老人直欲振声而笑,原来……不过如此……
    沉如命运的大手印,也……不过如此!
    尾声萧门
    三天之后,潼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如果东出呢?东出潼关。
    东出潼关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
    其中两个人在说话。
    〃肖夫人,你还放不放心我这老头子?〃
    裴红棂笑了,夕阳下的她原来如此美艳。只听她微嗔道:〃当然不放心。昨天,只一个没照顾到,你就把小稚给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坏毛病都要沾上学来。〃那余老人哈哈大笑,余老人笑过后问:〃我也许真能走好这一生最后一趟镖,但我真把你送到诸暨后,你可知〃东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诸暨你又如何呢?〃他是真的在为裴红棂母子担心。
    裴红棂也笑了:〃我当然有办法。〃
    〃第一,我要让小稚缠着你一定留在他身边,有你威正镖局的总镖头在,嘿嘿,任谁想动我们母子只怕都会很难。〃〃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裴红棂抬起头:〃那么天大的干系,也有他一剑承担。〃余老人一愕,他倒没想及此,难道、难道是……?……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二炳这时一振缰绳,马儿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后。现在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前途正长、谁能逆料未来的事?只要这一刻自己能尽力与安然也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全没管身后日已经落下,坠入长安。
    而潼关外的古道上,一个老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一个仆佣,坐着一辆车,插着一根镖旗,就这么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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