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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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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韫意识到这一点时真是又惊又喜,注目陈操之,心想:“难道是子重对我的一切应对全部了然于胸,然后慢慢引导,终至二人持论相合?不会吧,子重岂非神人了!”

谢道韫不相信陈操之能操纵二人的辩论,认为这是二人在辨析“反者道之动”这一论题时互相启发,对这一论题有了更新的、更深的认识,从而殊途同归。

司马昱拊掌道:“精彩之至,从《老子》反者道之动归结到《易》之三名,更妙的是二人竟然各弃本论,辨析出新义来,这可真是少有的妙事——”朝白纱帷帐里的褚太后躬身道:“太后,这判定谁胜谁负倒成了一个难题了。”

褚太后笑道:“二人皆是胜者,各赐绢三百匹。”

会稽王司马昱喜道:“太后妙断,一场辩难,两个胜者,奇哉!妙哉!”

陈操之、谢道韫一齐拜谢太后恩典,瓦官寺香积院这场精彩辩难就此结束。

竺法汰恭送褚太后回台城,佛寺信众各散。

大庭广众,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便多说话,只待本月十五顾恺之与张彤云成婚时再见,而经过这次褚太后在佛寺双双赐玉帛,建康士庶更是认定江左卫玠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婚姻将成,都赞良缘佳偶。

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四人出山门缓缓而行,窃窃私语。

诸葛曾挠头道:“这场辩难陈操之胜了,可祝英台也胜了,这怎么算?”

温琳笑道:“太后妙断,谁敢非议!这场辩难也的确精彩,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袁通道:“百万钱倒不算什么,可是既输了钱,祝英台却照样留在建康,这实在太可气了!”

蔡歆道:“祝英台如此辩才,只怕谢氏女郎也辩不过他,那他岂不是要娶谢氏女郎了,岂有此理!”

……

第三卷 妙赏 第四十六章 阿堵物

四月十一日午后,纶巾襦衫的谢道韫带着两名随从来到顾府拜会陈操之,送来一个颇为沉重的锦盒,置于案头,谢道韫亦不言盒中何物,先出示文稿一卷,递给陈操之道:“子重,我记忆或有差错,你看看可有漏记?”

陈操之翻开一看,却是前日在瓦官寺香积院与谢道韫的辩难记录,约六千余言,细读一遍,竟无遗漏,赞道:“英台兄真有过目不忘之能,那日辩难应该是我输。”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的眼睛,徐徐道:“子重在《老子新义》中对‘反者道之动’释之甚精,前日辩难之结果,是你的巧为引导,还是顺其自然?”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吗?”

陈操之此语颇鄙俗,谢道韫听了也无愠色,说道:“两个原本不共立之论,最后却能殊途同归——”忽然神色一滞,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架紫藤,茎蔓蜿蜒攀曲,花繁叶稀,淡紫色的花一串一串,仿佛一只只紫蝶连缀,藤蔓披垂,摇曳生姿。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欹侧着的背影,单薄襦衫起着层层衣褶,显出谢道韫腰肢的细,颈后腻白,耳垂晶莹,这如何让人当她是男子?

陈操之示意一边侍候的小婵先出去,然后问:“英台兄,桓大司马可曾遣使征召你入西府?”

谢道韫慢慢转过身来,腰部衣褶线条流动,敷粉的脸颊似乎有些异样,说道:“尚未。”停顿了一下,说道:“若桓大司马不肯征召,那我就得去乌程了,三叔父已有书信来,不许我留在建康。”

陈操之道:“我看过英台兄的《中兴三策》,极有见地,难得的是英台兄既精儒玄,对世情民生亦有洞见,尤以土断之策最为精到,桓大司马重实干之才,必征召英台兄入西府。”

谢道韫一笑:“子重如此说,那我可放心了。”起身道:“告辞了,只盼能与子重一道入西府。”

“且慢。”陈操之指着案头锦盒问:“英台兄,这是何物?”

谢道韫微笑道:“打开一看便知。”

陈操之打开锦盒,盒内有个四四方方的白绢包裹,以指节轻叩包裹,坚硬如石,摇头笑问:“何来阿堵物?”

《世说新语》记载,晋太尉王衍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爱财,王夷甫则口不言‘钱’字,其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层层叠叠,王夷甫晨起,见钱阻其出路,呼婢曰“举却阿堵物。”阿堵物就是指堵路之物,从此阿堵物成了钱的别名。

谢道韫笑道:“袁子才、诸葛曾输与我的,百万钱,以黄金十斤相抵,我赠与你。”

陈操之眉头微皱道:“无故受英台兄厚礼,于心何安,辞不敢受。”

谢道韫问:“秦淮河畔四十亩地价值两百万钱,子重何以欣然受之?”

陈操之失笑道:“你怎知我欣然?”

谢道韫道:“想当然耳!江思玄的厚礼你收得,我的馈赠为何收不得?”

陈操之无语,因问:“不说是六十万钱吗,何以有了百万?”

谢道韫道:“要我不娶谢氏女郎为妻,六十万钱太也廉价,自然要涨上一涨。”说罢,拱手道:“莫再多言,多言则俗,真成阿堵物了。”

陈操之送了谢道韫回到小院,小婵正对着黄灿灿的一盒金子发呆,见陈操之回来,惊讶地问:“小郎君,这是祝郎君送的?”

陈操之点头道:“是。”

小婵问:“祝郎君为何送如此厚礼?”

早在三年前小婵就对这个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的关系有过疑心,总觉得祝郎君的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比较奇怪,平时祝郎君还掩饰着,但那天夜里小郎君为老主母吹曲子时,祝郎君也在一边听,听得入迷,就那样痴痴的盯着小郎君,这不大象朋友之间的眼神吧——

小婵倒是没有想到祝英台会是女子,毕竟一个女子男装外出求学是小婵难以想象的,小婵只以为祝英台是余桃断袖之辈,而且小郎君素不喜敷粉薰香之人,独对祝郎君青眼,这让小婵颇不舒服。

陈操之敏感心细,瞧出小婵疑惑、羞嫌之意,当即笑道:“小婵姐姐不要胡乱猜想,我可是小婵姐姐看着长大的。”

小婵白白的鹅蛋脸霎时涨得通红,辩道:“我可没有胡乱猜想,我——我——”

陈操之也不多解释,说道:“小婵姐姐把这些金子收好,以后在秦淮河畔营建宅第,再把嫂子和宗之、润儿接来团聚。”

小婵郑重地答应一声,心里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虽然小郎君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当日傍晚,顾恺之、刘尚值、徐邈夫妇都在陈尚、陈操之兄弟居住的小院里一道食用韭叶水引饼,韭叶水引饼即长寿面,因为四月十一是陈操之孀嫂丁幼微三十岁和侄女润儿十岁的生日,食用韭叶水引饼的人越多,寿诞者就越是多福多寿——

正这时,府役来报,钱唐丁春秋求见,顾恺之喜道:“春秋也来了。”与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一起去迎接。

丁春秋从扬州赶来参加顾恺之的婚礼,丁春秋原在扬州内史王劭手下做无品散吏,现已升为九品录事。

丁春秋与顾恺之、陈操之、徐邈、刘尚值等人相见,甚是欢喜,经过一年多的官场历练,丁春秋稳重了许多,见众人在食韭叶水引饼,记起此日是从姐丁幼微生日,便道:“子重,我参加长康婚礼之后,要回钱唐一趟,半是公干、半是私事,你有书信物事要我带回去的就准备一下。”

陈操之道:“一个半月前我与三兄曾托全常侍带家书回去,族中派往进京的人差不多已经启程了,我再写一封信由春秋转交我嫂子吧。”

顾恺之并不知谢道韫赠金之事,说道:“子重,你营建宅第之事我已向家父禀明,赠三十万钱、借七十万钱,你随时可以支用。”

陈操之得谢道韫赠百万钱之事,考虑到谢道韫的身份,便没对顾恺之、刘尚值等人说起,不然的话传扬出去,被谢万得知,谢道韫将会很尴尬。

陈操之道:“下月我族中应该会送些钱帛来建康,再有长康相助,到时就可以开始营建宅第了,我有一构想,这两日有暇,画出来请诸位看看,若要营建这样的宅第,约需钱物几何?”

陈操之前世曾遍游各地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北京颐和园那样规模宏大的园林得当皇帝才建得了,他没有那个野心,而苏州园林精致小巧,似乎可以营建,拙政园、留园、退思园那样的精美的园林出现在东晋时的建康城,应该是引领风尚、让东晋的建筑艺术跨了几大步了吧,不过想想国家不宁、族中亦不富裕,还是简单一些好,可以一步步来,分批营建,就象他这些年经过努力从寒门升至士族、从钱唐来到了建康,待他入西府之后,天下大势亦应该有所改变吧?

……

四月十三日黄昏,大司马掾谢玄从姑孰回到建康,有两名文吏和八名武弁跟随,不先回乌衣巷,却径自来顾府见陈操之。

谢玄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与顾恺之、徐邈、丁春秋寒暄数语,便道:“诸位见谅,我与子重有要事相商。”

顾恺之等人知道陈操之即将赴西府,想必谢玄就是要和陈操之谈论此事,应该是代表桓温正式征召陈操之了,便即回避。

室内只余陈操之和谢玄二人,谢玄取出桓温亲笔签署的文书交给陈操之,说道:“子重,桓郡公正式辟你为西府掾,我这次回建康,既是参加长康婚礼,也是特意来敦促你大驾去姑孰,十八日就与我一道起程吧。”

陈操之微笑道:“敢不奉命。”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桓大司马这次同时征召两位掾吏,另一人子重可知是谁?”

陈操之听谢玄这样问,哪还有不明白的,便道:“莫非上虞祝英台?”

斜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已经消逝,室内渐渐昏朦,谢玄的眼睛却炯炯闪亮,声音低沉、蕴含怒气,说道:“看来子重是知道这事的,是家姊亲口对你说的吗?”

陈操之亦不多言,只是应道:“是。”

谢玄压抑着怒气问:“何不劝阻?”

陈操之道:“事先我亦不知,事后阻之无用。”

谢玄道:“家姊献《中兴三策》,桓大司马阅后叹为奇才,必要征上虞祝英台入西府,我亦不知家姊为何要这般行事,她一女子怎能入军府?这也太荒唐了,一旦事败,岂不成了天下笑柄!”

陈操之道:“幼度此番回来还未见过令姊吧,有些事我与你说不分明,你还是先回去见过令姊再说。”

谢玄点了点头,向陈操之深深一揖,说了声:“中心如焚,失礼莫怪。”转身大步而去。

第三卷 妙赏 第四十七章 隔帘花影

谢玄回到乌衣巷谢氏大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遥远的东边天际,一轮半圆的月亮云翳朦朦,清光淡淡,谢玄在门楼前伫立半晌,听秦淮河水在暗夜里悠悠汩汩、细细潺潺,两头望,长长的乌衣巷竟是冷冷清清,王谢宅第也是幽暗多于灯火——

谢府门役挑着灯笼迎了出来,谢玄命府役先不要惊动四叔父谢万,他径去后院,走过听雨长廊,来到阿姊谢道韫居住的小院,院墙内外垂柳依依,现在是四月中旬,阿姊手植的蔷薇应是盛开着,晚风中花香袭人——

“铮铮淙淙——”

悠缓高雅的七弦琴声隔帘花影传出,泛音清越澄澈、空弦音悠悠不尽,正是嵇中散的名曲《长清》。

这曲子是谢道韫从陈操之处得来的,谢玄知道陈操之还把嵇康的《长清》、《短清》琴曲改谱成了竖笛曲,在吴郡时他曾听陈操之吹奏过,这时不禁想,若阿姊的蕉叶琴与陈子重的柯亭笛合奏此《长清曲》,应该是极美妙的吧?

又一个空弦散音,“嗡嗡”不绝,阿姊谢道韫的声音突然在院内响起:“阿遏回来了吗,请进。”

谢玄惊讶道:“阿姊怎么知道是我?”

谢道韫微笑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吗。”

谢玄走进院门,廊上悬着两盏灯笼,灯火晕红,阿姊谢道韫立在蔷薇架边上,光影明暗,身形绰约,一个小婢冲他万福:“遏郎君——”

谢玄方才在院外听琴时隐约看到有人影闪过,想必就是这小婢看到他才去禀报阿姊的,当下也不说话,只向阿姊施了一礼,静静立在蔷薇花架边,花香、院静,但内心野马奔腾——

谢道韫显然感受到了弟弟无声的压力,道:“阿遏,到书房坐。”挥手让婢女退下,不需侍候。

谢玄跟着阿姊谢道韫进书房坐下,看着阿姊剔亮灯芯,纤细的手很稳,显得内心笃定,开口道:“阿姊,我还未及去见四叔父——”

谢道韫道:“嗯,阿遏有话说是吧。”

谢道韫是长姊,也可以说是谢玄的半个老师,一向严厉,谢玄现在虽已成人,但对这个长姊依然敬畏有加,当即微微躬身道:“阿姊,桓大司马征辟祝英台为府掾,文书就在我这里,一同征召的还有陈操之,明日我就要去知会掌管典选的尚书吏部郎王蕴,将二人在吏部列籍在册,从此就是朝廷官吏了——”停顿了一下,问:“阿姊为何要这么做?”

谢道韫看着隔案对坐的弟弟谢玄,一年的军府历练,无论容貌气质都成熟了很多,知道她要化名入军府也是不急不躁,从容相问,很有四叔父谢安的风范和气度,便道:“不甘心而已。”

谢玄道:“我知阿姊之才在我之上,可阿姊毕竟是女子,四叔父大才,犹隐居东山二十载,不得已乃出山,阿姊若入西府为掾属,一旦被人察知身为女子,那岂不是损及家族声誉?”

谢道韫淡淡道:“女子为官,虽离经叛道,但并非龌龊丑事,若我为朝廷立下功绩,如何会损及家声!有晋一朝,狂放之士多有,我虽身为女子,特立独行一回有何不可?”

谢玄知道没法和阿姊争辩,自小他就没有辩赢过阿姊,他现在就要直指阿姊本心,打消她出仕为官的念头,说道:“阿姊,郗嘉宾在吴郡曾见过你,他很有可能当时就猜出你是谢道韫——”

谢道韫蹙眉问:“郗超向你暗示过?”

谢玄道:“那倒是没有,不过联系起阿姊清谈拒婚之事也不难猜啊。”

阿遏此言暧昧,似有所指,谢道韫面色微红,说道:“我是清谈选婿,如何说是拒婚!”

谢玄察颜观色,愈发肯定内心的猜想,问:“阿姊选到了没有?”

谢道韫道:“未。”

谢玄道:“阿姊若为官,那还如何觅夫婿?”

谢道韫道:“终生不嫁亦无不可。”

谢玄默然半晌,问道:“族中长辈可有知道此事的?”

谢道韫道:“曾对三叔母提起过,想必三叔父也知道这事了。”

谢玄问:“三叔父如何说?”

谢道韫道:“要我随三叔母去乌程。”

“这就对了。”谢玄道:“三叔父也不会答应你出外为官啊,阿姊赶紧写下一封辞呈,我交与桓郡公,就说你无意仕进、决意隐居。”

谢道韫摇头道:“我意已决,而且我以为我入西府为掾,对家族有益无弊。”

谢玄当然不会如谢道韫这般想,男子放旷奇行那是名士风流,而女子为官,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也知道阿姊的性子,很难让她改变主意的——

谢玄离姑孰回建康之际,桓郡公曾叮嘱谢玄务必把陈操之、祝英台二人请到,谢玄一路上左思右想,阿姊去西府为官是绝不行的,但该如何说服阿姊?

窗外瑟瑟声响,竟是下起小雨来,夜愈发的黑了。

谢玄望着灯焰,忽然开口道:“阿姊,我回府之前,先去见了陈子重——”

谢道韫心“怦”的一跳,神色不动。

谢玄道:“我现在还要再去见陈子重——”

谢道韫惊疑不定,猜不出弟弟谢玄意欲何为?这在她是很少有的事,弟弟谢玄心机深沉了啊,她想问何事去见陈操之,却又矜持着不肯问,她现在必须绷着弦,气一泄,就会被压垮,阿遏非复吴下阿蒙了,她得小心应对。

姐弟二人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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