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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行-第4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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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是胡服装束,可是从他们统一制式的鞍鞯、整齐划一的动作,久居汉地的蒲剌都立即就辨认出,这是辽东边军中的精锐战士。胡服武士们成伞状围上来,中间一名强壮的武士肋下挟着长矛,锋利的矛尖斜指于地,声若雷霆地道:“弃械下马,可免一死!”

蒲剌都面如土色!

蒲剌都从此消失了,有个牧羊的族人说,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披着一天的晚霞,带着大包小裹和全家人匆匆地离开部落,说是要去探望一位嫁到其他部落的生病的姑母,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家里的羊群、牛群,还有那个皮货铺子,先是由族人照料着,在确定他再也不可能出现的时候,由代理族长玛固尔浑召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公议之后平分给族众了。

蒲剌都,从此成了一个传说。

※※※※※※※

真相大白了。

为了增强供词的说服力,夏浔对所有被捕的“桦古纳”族人都未用刑罚迫供,赶到开原城的各部落首领全程参与,看到了审讯的全过程。

夏浔把被捕的“桦古纳”族人分开关押、分开审讯,又利用从乌兰图娅那里套到的情报先声夺人,惊堂木一拍,第一句话便叫破对方的真实身份,那些草原牧人打仗或许很凶悍,可若斗心机,他们整天跟蓝天白云、牛羊草地打交道的人,哪里斗得过这些公案高手。

主审官是莫可,他原本是开原兵备道的一个户科小吏,如今却已是开原府通判大人了。

被分散关押、分散审讯的“桦古纳”族人你说漏一句,他说漏一句,莫可利用他们失口透露的消息继续诈取其他犯人的口供,无需动刑,只用了两天时间,剩下的人犯已经无需提审了,整个案情经过已然大白于天下,众部落头领这才知道当日开原暴乱,诸族互生仇隙大打出手,竟然是这么一帮人从中作祟。

想起那些死伤的族人以及被逮捕法办的族人,各部落首领愤怒已极,他们既恨阿鲁台的卑鄙,又恨这些所谓的桦古纳族人给他们造成的惨重损失,他们纷纷赶去向夏浔请愿,要求把这些人全部处死。

夏浔没有亲自审讯,众部落头领赶去见他的时候,他正与张俊、万世域商量军屯改革的问题,这是第一步。战兵和屯夫分割清楚之后,才好进行下一步:募兵。

就一些相关细节,三个人正进行着细致的讨论,众头领便慷慨激昂地赶来。夏浔问清楚经过,不禁哑然失笑,他对众部落头领们说:“要杀掉他们,很容易,本督一言可决!可是,你们真的希望,本督逾越律法之上,想杀就杀吗?”

众部落头领闻听哑然。

夏浔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淡淡地道:“他们居心叵测,的确可恶。可他们做过些甚么呢?他们不过是给你们的族人打短工、当伙计的时候,给掌柜的添油加醋地帮腔,说上几句阴阳怪气的冷话,结果变成什么样子了?势同水火、形如寇仇!”

众部落头领都为之默然。

夏浔道:“诸位头领,我们都生活在辽东这片土地上,顶着同一片天,踩着同一块地,都是大明的子民,你们希望各个部落之间,各个部落和汉民之间,整天的打打杀杀,如同仇敌么?如果我们亲如一家,会因为这么拙劣的伎俩、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就发生这样的事吗?

你们,身为深受族人爱戴的头领、部落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以往各部族之间、各部族与汉民之间发生怨隙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做的呢?是做他们的后台,为他们撑腰,火上浇油的怂恿他们惹事生非,还是真正尽到了一个头人、一位长老的责任?引导他们,劝解他们,多交朋友、少树冤家?”

部落头领们又羞又愧,再也没人理直气壮地要求夏浔处死那些“桦古纳”族人了。

夏浔道:“依罪,这些人不当杀!莫可已经把他们招认的罪状和依律处置的结果告诉本督了,本督同意他的处置结果。军屯改革之后,卫所官兵会保留部分土地,划建军事农场,由后勤辎重兵们负责,一些战俘和这些犯了轻罪的囚徒,会交由他们看管,进行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不了人,却是一种惩罚,也免得他们吃闲饭,在这段过程中,他们就能定下心来,真正的把辽东当成家。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其中会出一个两个的苏武,还是想着返回故乡,可那毕竟是少数。我希望各位头领、长老,能够真正尽到一族大家长的责任,与官府同心协力,把辽东营造成你们美丽的家园,如果能够通过这件事,成为一个很好的教训,他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雄纠纠、气昂昂而来的各部落头领们沉默深思着离去了。

万世域挪了下屁股,小心地看了一眼夏浔,试探着问道:“部堂,对那个小樱,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第629章曙光

听了万世域的话,夏浔不禁锁起了眉头。

对小樱的处理,的确叫他有些头痛。小樱已经说出了她的本名,但是夏浔依然习惯叫她小樱,尽管她接近自己、服侍自己,乃是别有居心,可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小樱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女孩子,相反,非常漂亮,而美丽的女孩子总是更容易叫人原谅她的过失的。

夏浔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处置办法,不由烦恼地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慢慢踱到了门口去,万世域连忙起身跟上,张俊却端起了茶杯,悠然地喝起茶来。他是辽东都司,执掌着辽东军事,其他方面与他无关,他才懒得理会这些。

夏浔站在廊下,眺望着远处,莫可正在那儿对挑唆辽东诸部暴乱的一众案犯做最终宣判,由于已经受了夏浔的一番教训,那些部落首领们都没有喧哗闹事,莫可的宣判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夏浔看了半晌,对张俊道:“杀?她罪不致死吧……”

万世域小心地道:“照理说,杀人未遂,罪不致死。不过,部堂您是朝廷命官,虽说杀官如同造反只是一句俗话,并不载于律典,可也说明了其中的道理,行刺官员,总该罪加一等的,部堂若要重处,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个……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部堂您的意思。”

万世域的话说的很清楚了,乌兰图娅杀人未遂,罪不当死,但是要杀或者不杀,都在夏浔一句话,如果夏浔想杀,官员们通过一番运作,自然可以让她死得合理合法。

只要有阶级存在,特权阶级在触犯法律和被他人触犯的时候,罪行的轻重,就必然会受到人力的左右。比如说杀人偿命,天公地道,可是大明律又有赎刑一说,这赎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赎就赎的,这就是给特权阶级开的绿灯了。

比如枣强县里有一个典吏,醉酒之后杖杀了一个皂隶,结果就判了赎刑,赔给死者家属一匹马而已。按照当时的物价,一匹马大约值钱十贯,十贯钞买了一条人命;又比如有一位都督同知因为私愤杀人,结果也是赔钱十贯。又比如一位侍郎大人的悍妻妒性大发,杖杀了十多个侍女,事情闹得实在太大,皇帝这才下令不许赎罪(命妇也可用赎刑),最后施以杖刑五十板。这些在大明《实录》里边多有记载。

当然,当时明朝阵亡官军的殓银也不过才二贯,国子监生病故也仅给三贯,得到十贯的赔偿似乎不算少了,可这是打死人命。至于像某位亲王一时恼怒,当众打杀冲撞他仪仗的两个卫指挥,那更是一文钱都不用赔了,只是挨了朱元璋一顿臭骂而已。由此可见,特权阶级终究是特权阶级。

夏浔沉默半晌,说道:“阿鲁台以小樱族人留在鞑靼的亲眷相威胁,授意他们挑唆辽东内乱时,小樱本人是反对的。这件事,她倒不用担负责任,不过,她行刺朝廷命官……本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处置办法,不如……就判她一个监押之刑吧。”

万世域有些惊愕的看着夏浔,迟疑道:“部堂若恼她行刺之举,不如……就施杖刑打杀了她吧,她好歹也是哈尔巴拉一族的别乞,施以监押之刑……似乎不太妥当……”

夏浔比他还奇怪,眉头一挑,问道:“这叫甚么话,难道监押比杀头的处罚还重么?”

万世域呆了一呆,脱口道:“原来部堂不明其中道理!”

夏浔听出蹊跷来,连忙追问道:“这监押,还有什么说法么?”

万世域松了口气,苦笑道:“部堂大人果然不知。自汉唐以来,妇人犯法,便少有入监的。我《大明律》中也有规定,妇人犯罪,除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罪行,一概交由其丈夫或亲属收管,随时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

夏浔还真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不禁茫然道:“这是为何?”

万世域吁叹道:“部堂啊,这人世间,最黑的地方,就是监狱;最无法无天的地方,还是监狱。女子一旦入监,但凡略有姿色,都会被书办、衙役、狱吏、牢子们淫辱。他们认为,女人犯了王法,尤其不可原谅,犯了王法的女人,还充的什么节妇?再者,妇人一旦入狱,还不由着他们摆布?有谁能给她撑腰?

标致些的女犯尤其可怜,前脚张三刚走,后脚李四又来,昼夜受人凌辱,一刻不得稍歇,及至有朝一日放出狱来,也不知已被几百几千个男人淫辱过了,她敢诉之公堂么?一旦为人所知,这牢外,便又成了她一间更大的监狱了,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所以,自古以来,这牢狱一旦关了女人,简直就是一座免费的妓院。

此中现象,自古皆然,那牢里牢外,上上下下,俱都串通一气,朝廷虽有严法,也是根本无法禁绝。是以,自古立法,非死罪及奸罪,不得使女子坐监!小樱姑娘姿容婉媚,一旦坐监,下场可想而知。让她坐监,还不如杀了她,下官特意请示部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夏浔一听就呆了,这下还没法整了?杀又杀不得,关又关不得,那把她放在哪儿才好?

夏浔看着万世域,万世域看着夏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谁也没说话。

※※※※※※※

八虎道关隘。

一大早,关门就开了,关门吱呀呀地打开,一抹晨曦从城门里透出来,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一匹马、马背上捆着一个塞了干粮、饮水、寝具的马包,马鞍旁还挂了一口单刀,牵着马的是一个身材修长清瘦的少年。

一人一马,踽踽独行,踏着晨曦和朝露。

前方的草原弥漫着震雾,白茫茫一片,百步之外就是连天接地的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关门里,两队刀枪锃亮的官兵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少年牵着马走出去。

一人一马走出关门六七步远就站住了,牵马的少年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关门里,阳光倾斜而出,映在他的脸蛋上,柳眉杏眼、唇红齿白,竟是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这位姑娘,自然就是化名小樱的乌兰图娅。

夏浔把她放了,杀也不是、关也不是,总不成专门给她建一处女监,再雇一帮女人去看守她吧?夏浔和万世域两位大人头痛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把她放了。

一开始乌兰图娅还不敢相信夏浔的话,她不知道这个比狐狸还狡诈、比毒蛇还阴险的家伙是不是又在玩弄什么花样,但是从她被送到八虎道,从衣服、刀具到战马和马包,一样的准备,一直到现在,眼看着那正在缓缓合拢的关门,她终于相信了。

那个她一直想杀掉,却已渐渐恨不起来,只是为了完成报仇的使命而去杀掉的大明总督,居然真的释放了她。

可是小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怔怔地看着关门,直到关门完全合拢。

晨曦被封闭的关门掩住了,但是很快又从她的头顶照出来。

雾气正一点点的向远处消褪,天空中露出了绚丽的红霞。

乌兰图娅,汉语的意思就是曙光、朝霞。

她的母亲说,她是在一个满天红霞的早上出生的,所以给她取了名字,叫乌兰图娅。

可是重获自由的她,此刻心底里却像渐渐退向远方的重重迷雾一样,迷茫而不见方向。

此来辽东,一事无成,她的杀父仇人却大度地放过了她,这个仇人,她还要不要杀?

母亲早在生弟弟的时候,就因难产而母子双亡,父亲的继室和侍妾们对她都是明里巴结,暗里生恨,那里还是她的家么?

自从父亲和阿卜只阿死后,她最亲的人就只有她的义父,可是当义父冷酷地告诉她,要放弃父仇;当她露出拒绝的意思时,不惜用她族人的生死相胁迫时,那个可亲的干爹就在她的心里越来越远,甚至比一个路人还要遥远,那还是她可以依靠的人么?

她是哈尔巴拉一族的别乞,可是父亲死后,族里已经公推出了新的头领,已经有一个新的少女,取代了她,成为部族的别乞,她带出了一百多个族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为父亲复仇,为族人复仇,而今,她带出来的所有族人一个不剩,全都被那个辽东总督遣送到一个叫甚么军事农场的地方当奴隶去了,她却完好无损地离开了辽东,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部族,见到自己的族人?

身后的关门已经闭紧。

往西去,回鞑靼?

往北去,到兀良哈三卫或者更远的奴儿干,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

往南去,到大宁,回到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汉人地区?

乌兰图娅牵着马,双腿好像灌了铅似的,一步步向前走,走向前方缥缈的晨雾,就像一个迷途的小孩。

关门上面,有几个正在值戍的守关士兵,他们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小孩走进迷雾,许久,迷雾中传出一声马嘶,却看不到它冲向了哪里。

此时,夏浔迎着晨曦,正大步走在开原街头,身后跟着一众文武官员,犒赏已经发下去了,官衙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建立起来了,他现在该大刀阔斧地进行军屯改革了。

开原通判莫可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边,落后半步之遥,急急地禀报着:“卑职连夜审讯,那蒲剌都已经招认,上次袭击朝鲜使节的匪帮,是一个首领叫反天刀的马匪头子率人干的,蒲剌都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第630章运筹

夏浔听着莫可的禀报,招手把张俊唤了过来:“张都司,各地的胡子、马贼惯常活动的地点、拥有的人数,已经摸清楚了吧?”

张俊道:“是,部堂回来以后,一直太忙,卑职还没来得及向部堂禀报!”

夏浔摆摆手:“不用禀报了,这事,你全权负责。如何剿、如何抚、如何剿抚并用,如何发动地方,你自行处理,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莫可抓住了一个阿鲁台的探子,这人在哈达城里,常替胡子销赃,哈达城里类似的人物一定还有不少,你们两个合作,把他们都控制起来。同时,蒲剌都被抓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你们看看,能不能利用他为突破口,予反天刀重创,这个人是辽东最大的胡匪头子,如果能把他干掉,意义重大!”

“是!”

张俊答应一声,便和莫可走到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夏浔又对万世域和丁宇等布政司、都指挥使司的官员们道:“军屯分开,不要搞一刀切,要因时因地进行微调。各卫所的战兵,实际上只有五成,另外五成担负着其他各式各样的事务,其中主要就是屯夫。我们总的原则是四分六。四成卫所官兵转为民籍。卫所屯夫的比例是两成,实际上超过三成不止,这样,屯夫全部归为民籍,另外将一部分老弱病残,失去战兵资格,却还占着位置充数的老兵、伤兵也都撤下来。

卫所的屯田依旧是朝廷所有,不能无偿划给他们。改为民籍的屯夫和伤弱老兵一概以承包的形式拥有土地,就是使用权暂时归他们,事先核定好每年上交的粮赋,但有所余,俱归他们个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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