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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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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温已毕,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薛宣尉见杨知县人品虽是瘦小,却有学问,又善谈吐,能诗能饮。

  饮酒间,薛宣尉要试杨知县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来。

  薛宣尉说道:“这镜是紫金铸的,冲莹光洁,悉照秋毫。镜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应四位之声,中则应黄钟之声。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因用不断胶,临镜呢呢而崩。”杨公持看古镜,果然奇古,就作一铭,铭云: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

  凿开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

  相公写毕,文不加点,送与薛宣尉看。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又见写得好,不住口称赞,说是汉文晋字,天下奇才,王、杨、卢、骆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镜来,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铭。杨公又作一铭,铭云:

  察见渊鱼,实惟不祥。

  靡聪靡明,顺帝之光。

  全神返照,内外两忘。

  薛宣尉看了这铭,说道:“辞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杨公。一连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杨公。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杨公备说这来历,二人都笑起来。杨公苦死告辞要回县来,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问杨公道:“足下尊庚?”杨公道:“不才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岁,公长弟十岁。”就拜杨公为兄。二人结义了,彼此欢喜。又摆酒席送行,赠杨公二千余两金银酒器。杨公再三推辞,薛宣尉说道:“我与公既为兄弟,不须计较。弟颇得过,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时常要送东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却。”

  杨公拜谢,别了薛宣尉,回到县里来,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备羊酒缎匹,每人一百两银子,共有二千余两,送入县里来。杨知县看见许多东西,说道:“生受你们,恐不好受么!”众老人都说道:“小人们些须薄意,老爹不比往常来的知县相公。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人最老实一性的。小人们归顺,概县人谁敢梗化?时常还有孝顺老爹。”杨公见如此殷勤,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饭。众老人拜谢去了。

  旧例:夷人告一纸状子,不管准不准,先纳三钱纸价。每限状子多,自有若干银子。如遇人命,若愿讲和,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请知县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县,一股给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说好官府。蛮夷中另是一种风俗,如遇时节,远近人都来馈送。杨知县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财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顿,这知县相公宦囊也颇盛了。一日,对薛宣尉说道:“知足不辱,杨益在此,蒙兄顾爱,尝叨厚赐,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了。杨益已告致仕,只是有这些俸资,如何得到家里?烦望兄长救济!”薛宣尉说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这里积下的财物,我自着人送去下船,不须兄费心。”杨公就此相别。

  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赆礼,俱预先送在船里。

  杨公回到县里来,叫众老人们都到县里来,说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们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们相别。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这是我的意思。我来时这几个箱笼,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当堂上你们自看。”众老人又禀道:“没甚孝顺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欢喜拜谢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县里人只见杨公没甚行李,那晓得都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杨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杨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旧路回来。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来到旧日泊船之处,近着李氏家了。泊到岸边,只见那个长老并几个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来,与杨公相见,彼此欢天喜地。李氏也来拜见长老。

  杨公就教摆酒来,聊叙久别之情。杨公把在县的事都说与长老。长老回话道:“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谢天地,无事故回来。十分好了。侄女其实不得去了,还要送归前夫,财物恁凭你处。”

  杨公听得说,两泪交流,大哭起来,拜倒在奶奶、长老面前,说道:“丢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罢!”拔出一把小解手刀来,望着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夺了刀,也就啼哭起来。长老来劝,说道:“不要哭了,终须一别。我原许还他丈夫,出家人不说谎。”杨知县带着眼泪,说道:“财物恁凭长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过。”长老见这杨公如此情真,说道:“我自有处。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别。”

  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说:“杨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无话说。

  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杨公也开了船。那个长老又说道:“这条水路最是难走,我直送你到临安才回来。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这和尚直送杨知县到临安,杨知县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杨公又厚赠这长老,又修书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绝。有诗为证:

  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览好音。

  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君骑白马连云栈,我驾孤舟乱石滩。

  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常去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所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斋供僧道。

  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题名,已登三甲进士。琼林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

  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只说大罗仙界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君,于仙界观见陈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他妻有千日之灾,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你可假名罗童,权与陈辛作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

  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难行,又无兄弟,因此忧闷也。”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答?”拂袖而去了。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锁门户,离了东京。

  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而进。一路上,但见: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通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沽酒客暂解担囊,趱路人不停车马。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着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教我跟陈巡检往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妆风做痴,教他不识咱真相。”遂乃行走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肯吃,连陈巡检也厌烦了,如春孺人执性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风,叫走不动。王吉搀扶着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指望得罗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有分教,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

  鹿迷郑相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

  当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申阳公,乃猢狲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精,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

  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中。

  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蚤便行。”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极多,不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却好。”陈巡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虎狼盗贼?”

  申公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

  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

  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见了孺人。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慌张失势。陈巡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连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陈巡检寻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摄了我妻去?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生险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人不迟。”陈巡检听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于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如雨下。元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床云雨。”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公见说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

  其妇人性执,若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

  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他:“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说:“‘要知山下事,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何,随顺了他罢!”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公,说新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公大怒而言:“这个贱人,如此无礼!本待将铜锤打死,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可奈他执意不从。”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木,一日与他三顿淡饭。”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了双脚,把一副水桶与他。如春自思:欲投岩涧中而死,万一天可怜见,苦尽甘来,还有再见丈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

  宁为困苦全贞妇,不作贪淫下贱人。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得弃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杨殿干请仙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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