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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未央-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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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蒋捷还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又一口汤水哺了进来,然后还是那么投入的吻,这样反复几次,蒋捷的身体沉浸在世间最大之幸福里,对那入侵的食物竟忘了排斥。宽厚的胸膛贴上来,把蒋捷的头拥在怀里,大手一下下温柔地抚摸,轻拍着,在他耳边一直耳语,声音很低,蒋捷怎么听也听不清,却又很享受这种呢喃一样的安抚。只除了一句,那人反复说的,蒋捷无法错过,不能遗忘:

“活着,宝贝儿,为了我,一定要活着。”

再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医院,已经快中午。太阳照在对面大楼玻璃上的反光正照进病房。蒋捷一时不能分辨,昨夜那宛若真实的梦境。他连眼也不眨,楞楞盯着那束格外刺眼的阳光。他不要白天,他想回到夜晚的梦里去,他不想,从梦境里醒来。他侧过脸,在枕头上摩擦,回味着昨夜温柔的怀抱,却忽然顿住了,枕被之间,是一股不同于消毒药水的气味,尽管散得只剩淡淡的,但他还是一下认出,那是古巴雪茄的味道。

  57

两天以后,非常意外地,蒋捷喝了父亲喂的小半碗汤水,竟然没吐。他对父亲笑了笑,父亲却转过身,用手心揩着眼角,端着碗的手,抖得那么厉害。逐渐地,他对食物开始不那么强烈地排斥,流质的断断续续能进食一些,医生的语气不再那么沉重,欣慰地跟他的家人说,蒋捷各项健康指标,开始向正常的方向好转。三月中,在人们准备迎接春天到来的时刻,天空开玩笑一样下了薄薄的雪。那是周正去世后的第一百天,蒋捷在医院住了六个多星期,也终于出院。

奇迹一样的恢复,让蒋家人深觉拣回了儿子的不易,于是加倍小心地爱护着,即使并不想他搬出去自己住,还是没有违背他的意愿,出院那天,帮忙收拾好他的东西,看着他上了江山银灰色的法拉利。父母终还是不怎么放心,一再地叮嘱他别受凉,按医生的要求吃药吃饭。

“您放心好了,”坐在驾驶座位上的江山冲车窗外的蒋父说,“我会照顾好蒋捷的。”

“那,有劳了。”蒋母冲他点了点头。

车子低吼了两声,窜了出去。蒋捷从后望镜里看着父母的身影渐渐远去,江山车子的前后,分别有两辆黑色轿车跟着。

“你遇到麻烦了?”蒋捷皱眉问道,江山平时的保安没有这么严格。

“防范一些总是好,再说有你在车上,出了事,人间阴间都有人找我麻烦啊!”江山冲他笑了一下,见他面露倦色,“累了?”

虽然得到医生的允许可以出院,蒋捷的身体状况并不特别好,因为还没有恢复正常进食的水平,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显得疲倦,所以只能卧床休息。

“我想,看看他。”他歪在座位里,看着窗外灰沉沉的天。

蒋捷入院前,将周正葬在江山在威斯康辛洲的私人小岛上。他说,那是他和周正蜜月的地方,终身难忘。

“到那里也要几个小时的车程,你现在的情况怕是吃不消。”

“不可以坐直升飞机吗?”

车子到了北郊别墅的时候,一架私人直升机已经等在那里。江山用大衣裹进了蒋捷,半挟半抱地塞进机舱,又接过保镖递过来的羊毛毯,盖在他身上。

“累了就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不累。”蒋捷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你的手机上有游戏吗?我想玩。”

他们几个用的都是同一款手机,能从互联网下载很多游戏。

江山把手机递给他:

“别玩儿费脑子的,你需要多休息。”

“我在医院休息了六个星期了。”

蒋捷玩游戏并不上瘾,但玩的时候却很投入。江山看着他给头发遮住的半边脸庞,只露了尖尖的下颌,自从他能进食以后,非常配合治疗,吃药打针都很自觉,医生和家人让他做什么,他都乖乖去做。现在想起来,就是为了能在今天出院,去看看周正的吧?江山的心里软软地蹋了一角儿,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蒋捷的背后给塞了个柔软的枕头,他靠着窗,半坐半躺地对着江山。他给游戏消了音,手指还在几个钮上不停地飞快穿梭,还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沉思状,实际上却在查询江山的通话记录。在路上,江山给岛上的看守人员打了一通电话,只说:“我和捷少下午过去,让厨子煮些清淡的粥。”可是,在他的手机里并没有这通电话的通话记录。他当时记得很清楚,江山通完话以后就直接挂断,根本没有删除记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拨的那通电话是具备自动删除通话记录功能,也就是通话一切断,什么记录也不会留下,因此谁也查不出,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对方说过什么。如果只是岛上的保安人员,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紧张的情绪让蒋捷的胃翻腾着绞痛,他咬了咬牙,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周正的墓临水,面对一望无际的密歇根湖,此时是茫茫一片。江山紧了紧蒋捷的大衣领子,又摘下自己的围巾缠在他的脖子上。

“天还是冷,别呆太久。”

蒋捷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你让我们单独呆会儿,我有话跟他说。”

看着江山退到一边,周围站着大概三五个保镖,个个都是江山的心腹。墓碑的背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因为靠水的地方,大部分的树木都是北美针叶乔木,即使如此隆冬的尽头,也还是翠绿一片,密密麻麻的枝叶间,在风不时穿过的时刻沙沙做响,象是为了保守什么秘密,树与树之间在窃窃私语。

蒋捷静静地站着,感到迎面吹来的风越发地冷了,心里计算着他站在这儿也快半个钟头。不远处的江山有些不耐了。他回身看了看大湖,在离他不到五英尺的地方是堤岸,冬天的水面比较低,和地平面大概有十英尺的落差。蒋捷闭了闭眼,忽然向水边跑去,完全没给江山任何反应的时间,纵身跳了下去。三月的湖水,冰冷刺骨。在入水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收缩,带来一种无法解释的痛,接着双腿马上抽筋,连挣扎都不能,就灌了两口水。他努力着,让眼睛浮在水面之上,所以他看到江山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看到有保镖准备入水抢救。。。。。。还有。。。。。。林子里,果然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向水边狂奔,一边嘶喊着自己的名字,借着强劲的风,他听得清楚,那一声“蒋捷”,世间只有一个人,能说的如此动听。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感到自己僵硬的脸上,还是笑了出来。

视线并不清楚,室内昏黄的灯光恍惚着跳跃着,带着所有的图像都不清晰。听觉慢慢在恢复,他听见有人在反复说:

“醒了,醒了,这是醒了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烈酒的味道,连口腔里也是,烧得他不能抑制地咳着,却无法减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这种疼把他的意识带进大脑,蒋捷猛地睁开眼睛。忽然很多人影涌了进来,他晃了晃头,仔细一看,其实是三个。当中的是个穿着医生制服的人,他本来按着自己的脖子量脉搏,见自己睁眼,拿着小手电筒照自己的眼睛,并且连声问:

“清醒了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蒋捷躲避着他冰凉的手指,努力辨认着另外的两个人,一边是江山,而另外一边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连一秒都不能放松。他的脸衬在桔红的灯光背景里,本来是化成灰烧成土,蒋捷也能认出的面容。可此刻,他却不能确认。他感到身子抖了起来,牙齿开始打架,胸腔里的一颗心象炸开一样,疼得无法无天。他咬紧牙关,能听见唇齿碰击的声音,可他,没说只言片语,只感到一股不可知不能测的窒息,正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

终于,面前的嘴动了动,说话了:

“别怕。蒋捷,真的是我,周正。”

蒋捷死死压抑着喉咙里的呻吟,盯着周正的目光能在他的脸上烧出两个洞一般,脸憋得通红,额头的血管“突突”跳着。医生忽然跳出来,冲着周正喊:

“跟你说这个时候别刺激他!”

接说他的双手扶在蒋捷的脑后,试着固定他的头部:

“吸气,吸气!”

蒋捷的身体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如同在地面下澎湃了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炽热的,沸腾的,带着不能阻止的力量,冲进四肢的血液,给了他一股强劲的力量,在岩浆喷薄而发的瞬间,他猛然推开医生,向着周正扑过去,他枯瘦的双手,利爪一样抓住周正的衣领子,借着手力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跪在周正的面前,两个人的鼻子,几乎顶在一起:

“你没死?”

周正摇了摇头。

“一切都是做给人看,你是装死的?”

周正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心痛,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话呀!”蒋捷拼命摇着他的身体,“你他妈的装死吓唬我,是不是?是不是?!!!!!”

“对不起,蒋捷,对不起!”

“不准说对不起!”他的嗓子在撕裂,“你不是周正吗?你不是从来不说对不起的吗?你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这么狠哪?!”

蒋捷嘶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狂飙。他一拳挥出去,打在周正的颧骨上,打得周正侧脸吐出一口血水。他却没留情,又出手击向周正的胸口,这次,周正眼疾手快抓住了袭击的手腕,他依旧孔武有力,给他抓住的地方登时动也不能动。蒋捷已经豁了出去,想都没想,提膝顶上周正的小腹,周正竟没躲过去,疼得哈着腰低下身子。

“你这个混蛋!周正!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蒋捷的嗓子开始失声,整个人都疯颠一样不能控制。他双手紧握成拳,冲着周正低下的后背砸了下去,周正一下子趴在地上,就地一翻身,抓住蒋捷的脚,狠狠一拉,蒋捷站不稳,摔倒在地上,转眼间,周正欺身捉住他的手,反扣到他的背后,用力把他往怀里一带,充血的眼睛直直看进蒋捷给泪水模糊的双眸,他的声音沙哑沉,夹着碎得不能拼凑的心痛:

“我对不起你,蒋捷,可现在跟你动手,能要了我的命,我得留着我的命,为了你,得留着它,你明白吗?”

蒋捷却好象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的嗓子已经很难发音,声音从开始的嘶喊,到哽咽地责问,到最后低低的反复,仿佛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啊?周正,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有心吗?有吗?有吗?有吗?”

周正腾出一只手,插在蒋捷脑后的头发里,温柔地抚摸着,轻轻拉进自己的怀里,胸前的衣服很快湿透,那泉涌般的泪水,咸咸烫在他的伤口上,带来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他从没看见蒋捷这么全不压抑,肆无忌惮地嚎啕痛哭,然而,这痛彻心扉的哀嚎,却又带着死生阔契的坚定,风雨过后的解脱。周正没说话,只放开蒋捷的双手,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细长的针头刺穿蒋捷苍白的皮肤,扎进青色的静脉。医生盯着输液管看着,液体流得不是很通畅,他伸手弹了弹,见药水连贯地注射到身体里,才坐下来对上着蒋捷的脸:

“没想到你就是老周命也不要,非看不可的那个蒋捷啊!”

“打住!”紧挨着蒋捷坐着的周正,黑着脸喝道,“用你多嘴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了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差点儿再丢了,再说今天要不是我拉着,你还不得也跟着跳下去?你今天要是跳下去,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你他妈的以为救了我一命,我就能让你成天这么碎嘴唠叨是不是?滚出去!让我俩清静一会儿。”

“嘿,我还真是好心赚个驴肝肺。既然他没了你活不了,你没了他也活不了,不如两个人都为了对方,好好活着。你们两个现在这种状况,要想好好活着,就得听医生的话。”

“嗯,医生我们就需要,老太婆就不用。”周正语气缓了缓。

“行,那我就做医生。你,”他指着周正,“现在得去吃药,我还要检查你的伤口有没有给他打坏,他呢,要尽快送医院,这里的药治不了他的病。”

“我不走。”呆在一边默默无语的蒋捷忽然说,“我哪里都不去。”

“你现在高烧三十九度,咳出的粘液带血,最轻的症状也是肺粘膜出血,这问题可大可小,耽误了就医时间,可能会落下大毛病。”

“毛病早就落下了,迟看早看都一样。”他倔倔地顶了一句。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

医生气得起身,仔细打量着蒋捷。这年轻人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却长得极好,黑眼球比一般人都大,灯光下跟黑宝石一样,尤其好看。巴掌大的脸庞上坚定倔强,还真是老周喜欢的那类形,等身体恢复好了,估计肯定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难怪。。。。。。他心底暗笑一声。

江山进来的时候,带了周正的药,和一小碗为蒋捷准备的粥。

“就这么点儿?”周正咽了药,看着那碗皱了皱眉。

“这是按照营养专家制定的食谱做的。他刚刚恢复,还不能吃太油的东西,而且胃饿小了,医生建议少食多餐,慢慢就能恢复正常。”

说着,他看了一眼半坐半躺在一边的蒋捷,此刻他的眼睛几乎不离开周正,一只手紧紧抓着周正袖子的一角儿。

“吃完让他睡觉,他熬不得夜。”

走出周正的房间,江山在走廊上晃了两圈,停在后院的阳台。天空是一轮雪白的满月。今天是十五?他插着手在月光里站了一会儿,空气冷却干净,冰凉里透着春天的暖来了。月光下,他的头脑里浮现着一张模糊的脸,江山对着空气努力摆出笑容,开始有些苦,可慢慢地仿佛看到那人阳光一样灿烂的容颜,终于他也能自然而诚实地,笑了。

“那医生和沈兵什么关系?”蒋捷问。

“还真给你看出来了。”周正赞赏地低头看着他,“沈泽是沈兵的哥,来得比他晚一些。可他们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捷靠在周正身上,脸上难掩疲倦之色,“他们说话的神态很象。”

“你心怎么这么细的?”周正的胳膊用了力气,搂紧了他。“睡觉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睡。”蒋捷稍稍翻了个身,头埋进周正的怀里,“不敢睡。”

“你还怕我跑了?”周正笑着说。

不料怀里的脑袋点了点,声音搁着胸口闷闷发出来:

“怕睡醒什么都没了。”

周正觉得心口跳痛了一下,手掌抚摸着蒋捷黑发的头,“你就傻吧!又不是做梦,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蒋捷的姿势没变,过了好一会儿,周正低头查看,竟是睡过去了。他费了一翻力,帮他拔了输液的针头,用两床被子包着,就盼着他出点儿汗,退退烧。可蒋捷睡得一直不安稳,上半夜的时候咳嗽得厉害,他明显在极力忍着,好象不敢咳出声。

“乖,别忍着,咳出来吧!可能好受些。”

蒋捷虾米一样缩在周正的怀里,双手象抱住救命木板一样紧紧搂住他。

“别送我走!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呆在这儿。”

“好,好,不送你走。”

一放开咳嗽,反倒收不住,一度咳得断气。周正听着,心口比开胸手术那会儿疼得还厉害。他一边在蒋捷的背后拍着顺气,一边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直到渐渐地安稳。一个晚上反复了三四次,到了天亮才消停下来,呼吸平稳,脸颊有些汗湿的潮红,贴在他胸前睡得象个婴儿。

周正醒过来的时候,正对上蒋捷的眼睛,他倒给吓了一跳,往后一撤头:

“你什么时候醒的?这是几点了?”

蒋捷笑了,左脸上一只浅浅的酒窝,

“都过了中午啦,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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