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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吴歌-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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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敢。”翠缕微微失神,手上点了薄荷膏轻轻点在阿琇身上,却是微不可觉的抖了一抖。
“玉燕这几日在做什么?”阿琇忽然问道:“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
翠缕轻声道:“她这几天身子有些不适,让奴婢帮忙告个假,等身子好些再来伺候娘娘。”
“嗯,”阿琇淡淡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她好好养着吧。”
翠缕轻轻用手摁着阿琇的太阳穴,说道:“娘娘,那两个小妮子可能知道了点什么。要不要……”
阿琇缓缓道:“我们是迫不得已如此,何必再为难她们。打发她们远远的就是了。”

“奴婢总是不明白,既然陛下这样爱重娘娘,夜夜都要来咱们宫里,”翠缕迟疑道,“为何不让人知道?”
“宫里见过我的人太多,无论他们以为我是单征的女儿,还是其他什么人,传出去对他总是没有好处的。”阿琇闭目淡淡道,“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在清净。”
翠缕想了想,忽然鼓足勇气道:“陛下私下里问过奴婢,娘娘有没有和其他什么人接触……”
阿琇霍然睁开了眼:“你怎么说?”
翠缕忙欠身道:“奴婢自然说是没有的。”
阿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神情却仍是凝重。
翠缕想了想,又小声道:“今日田贵妃娘娘要为母亲做寿,午后要开宴席,却要宣会稽郡公入宫去,怕是又有折辱。”
阿琇面色须臾间沉了下去,她拨了拨腕上的翡翠金丝镯,取下递给了翠缕,沉吟道:“这个赏你。”
翠缕喜不自禁,接过镯子叩头谢恩,又道:“娘娘,今日还要送东西去郡公府里吗?”
阿琇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冷了,把咱们宫里的金丝炭再送几篓过去。”她想了想,忽然起身道:“你替我梳妆,咱们走一趟芙蓉殿。”
翠缕有些担心:“田贵妃娘娘可不好惹。”
“那也要惹一惹才知道。”阿琇淡淡道,却在镜前细细地描起远山眉黛。
阿琇沐浴之后,兴致颇好,又难得出去走动一番。且说晖华殿外有一大片荒芜的园子,里面尽是枯枝败草,瞧着十分荒凉。阿琇瞧着心中感叹,想起又是母亲住在此处时,满园都是繁茂的景象,不由叹息道:“这里竟是可惜了。”
木槿和云英都跟在身旁,二人十分伶俐,此时双双对视一眼。木槿一咬牙,便开口对阿琇说道:“我二人能莳花草,愿为娘娘清理这个园子。”
阿琇眺着不远处巍峨的宫墙琉璃,却是尽在冬日暖阳的薄薄光晕中镀上了迷蒙的影子,她淡然笑道:“你们会植什么花草?”
木槿一呆,云英便抢着道:“奴婢会植牡丹,昔日大将军府里‘紫芸呈瑛’、‘明霞漱玉’的名品奴婢们都曾照料过。”她说得极是得意,洛阳牡丹名盛一时,大将军府里所植更是寻常坊间难得一见的珍品,照料起来极是不容易。
“可会植冬梅?”阿琇忽然问道。
云英顿时哑口,良久听听木槿怯怯道:“奴婢曾植过一些,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神情极是羞怯。
阿琇忽然转过身:“只是什么?”
木槿迟疑片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角明黄的袍角,便低声道:“只是大将军并不喜欢梅花,命奴婢都从园子里除了去。”
阿琇默了一瞬,吩咐道:“你们随翠缕去趟琼林苑领些花苗来,就在这园子里植些梅吧。”
木槿小心翼翼称了是,抬起头来,却只见云英眼中都是迷茫神色,而阿琇已是走远了去,只有一身浅碧的十斓裙与周遭寒天之色浑若一体。
“下雪了。”木槿轻声道。
云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竟转了阴蒙,鹅毛般的雪片落了下来,如撒盐一般,霎时在地上覆了一层白霜。
阿琇只携了翠缕一人去了芙蓉殿,她自进去时,众人皆已齐全。只因今日下雪,宴席便设在芙蓉殿外的廊下,从外望去,田贵妃端坐在下跌,一身绯红的绣芙蓉蝶的大氅何等耀目,其容色之明艳,更远在衣饰之上。在她之下便是母亲秦氏。众人都是一壁享宴,一壁赏着雪景,又是融融。
田贵妃的母亲秦氏是大将军田密的续弦夫人,今年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与女儿一样的瓜子脸、薄嘴唇,她身着一件新做的月白色缀莲瓣纹的寿纹缎袍,便连袍上纽扣都是珍珠所缀,极是华贵。她发上簪着十支碧翠点银细钗,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女儿身边,盛装打扮下容光焕发,只是如若细看便能看出皮肤已不如年轻时那样紧致,而眼角也有细细的鱼纹。
其余宫妃嫔妾都在殿上落了座,除了皇后不在席上,竟聚得齐全,偌大的殿中人声不闻,众人皆屏气凝神细听田贵妃与母亲笑语,席上连落针之声都可闻。
阿琇甫一入殿,众人目光便都落在她身上。大小刘贵人坐在右席,姐妹二人便欲欠身,却都先看了田贵妃一眼,怯怯然不敢开言。田贵妃并不识得阿琇,见她衣饰平平,倒是陌生,只听她身旁侍女素影轻声道:“娘娘,这是晖华殿的采人。”
田贵妃微微一愣,面上便浮起一丝淡淡的嘲意,见阿琇过来向她端正行礼,竟是倨傲地扭过头去,全当不见。阿琇也不以为意,依照礼数向田贵妃行过大礼,方才在自己的席上坐定。只听田贵妃道:“今日抚州供来几篓银橘,这个时令也算难得,素影,分给诸位姐妹尝尝吧。”
素影依言将银橘分下,众人都起身谢了恩。阿琇冷眼瞧去,许多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忿不色。
果真宴开不久,田贵妃便着人去传郡公前来。翠缕心中一紧,便向阿琇看去,却见她只是轻轻剥着银橘,并不做声。
不多时,司马炽便被宫人引致席前。田贵妃素来与他有旧睚,今日又刘聪在侧,更是无所顾忌。她见司马炽即来,便冷冷吩咐身旁内待道:“给郡公拿一身内侍的衣裳来。” 
众人皆是惊惧,便向田贵妃望去,却见她面上都是得意神情。她身后内侍微微一怔,赶紧下去准备衣裳。
人人惧怕田贵妃权势,何人敢开口劝阻?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郡公大人乃陛下亲封,田贵妃娘娘为何辱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仗言不平的竟是坐在席末的那个小小的靳采人。
司马炽本来面色麻木,听到这声音忽然一惊,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恰与阿琇目光相触。阿琇避开他的注视,却是目前几步,径自走到席前。
田贵妃自入宫来何等得意,从未受过人顶撞,闻听此言,她顿时怒意横生,盯着阿琇道:“靳采人意下如何?”她刻意咬重了“采人”二字,言语中透着不屑。
阿琇毫无惧意,朗朗道:“郡公是外臣,今日娘娘内府家宴,遣外臣入宴,妾以为失仪。至于娘娘本是汉女,从前与郡公君臣有别,今日又让郡公佐酒,更是失礼之至。”此言既出,人人都震惊之至。
田贵妃面色发青,咬牙道:“本宫偏要如此,你一个小小采人又能如何?”
司马炽目中含泪,望向阿琇道:“多谢采人……娘娘,不用说了……”
“妾只是言正道仪礼,”阿琇停了停,环顾众人道,“宫人都注目而视,娘娘也该知道公道自在人心。”
田贵妃本已气极,听到她最后一句,忽然抬了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见众人都簌簌然垂着头哪有有敢直视自己。
“公道?”她轻蔑地望了阿琇一眼,冷笑道:“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来人。”她话音刚落,便有身旁信任的内侍白广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田贵妃凤目一挑,斜斜地看向阿琇,眸中都是冷意:“将这个目无尊上的贱婢拖出去……”
席间众人都是惊恐之至,小刘贵人再也忍不住,站起身道:“娘娘……”
田贵妃连眼风都未扫她:“谁要多事?”大刘贵人拉了妹妹一把,小刘贵人目中含泪,不敢再劝,退回席中。
“将这贱婢拖出去重责五十杖……”
话音一落,众人瞬时鸦雀无声。大刘贵人偷眼瞧去,只见阿琇面色如常,她心中暗道,只怕这刚入宫的小女子还不知道杖刑的厉害。须知宫中私刑甚多,五十杖打下去,纵然是个壮汉,性命也要去了大半条,更何况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宫中杖刑向来惨烈,从汉时起便在永巷中传下。此刑是死是活全在行刑人手中这根一丈长的木杖上,若是受刑人事前打点,保准打下去看似是皮开肉绽,可全然都表皮伤,绝不会真正动了筋骨,养上十天半月便可恢复如初。但若是行刑人有意加害,这杖杖落下去都是致命的伤,昔时汉成帝时,飞菩合德姊妹宠冠一时,私用杖刑惩治宫人,便有十杖而要人性命的。
司马炽忍不住开言道:“贵妃娘娘,臣自愿为娘娘佐酒助兴,请娘娘饶恕这位……这位……采人……”他回身看了阿琇一眼,已是哽咽难语。
阿琇骤然抬头,目中透出奇异的光彩,她直视着田贵妃道:“我惹甘愿受杖刑,娘娘能否免去让郡公受此侮辱?”
“不要……”司马炽脱口道,他本已病入膏肓,此时焦急之下更是咳嗽连连,连站立也快不稳。
田贵妃唇角笑意深绽,仿若春霞娇艳:“这是自然。”此时她心中恨意全然转到阿琇身上,不再搭理司马炽,只命人道:“取杖具来,就在这里打。”
她一仰脸,白广便带了几个内侍半阿琇架住,竟是要往雪地里拖。
阿琇猛一挣脱,厌弃地低喝道:“放手。”内侍们被她目中神色所慑,竟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她。
阿琇微微一整衣裙,忽然回头瞥了一眼簌簌发抖的翠缕。翠缕与她目光相触,不由打了个寒噤。阿琇一又眸中沉若深渊,她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施施然缓步直下台阶,跪在雪地之中,竟是闭上了双眼,便等着刑杖落下。
行刑的内侍对望了一眼,见白广微微点头,心下会意,木杖重重落下,只听闷然一声,阿琇素洁的月白长裙上竟是血花迸溅,瞬时若盛开了一朵灿烂的血染花朵。阿琇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贝齿紧紧咬住下唇,面上已无半点血色。一阵冷风刮来,她霎时便觉得冻透了,连舌尖都麻木的,只有身下的冰雪还带着微微的余温。
纵然人已如此,可行刑的内侍手下绝不留情,一杖接着一杖地往下打,一时席间只闻木杖与皮肉的声音,格外刺耳。司马炽只瞧见阿琇气息越来越弱,情急之下跪倒在地,苦求道:“求求娘娘高抬贵手……”
田贵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只做不见。
司马炽无奈之下,忽然冲了过去,便欲拉开那内侍,可很快便有人架住了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琇半个身子都如浸在血中,惨烈异常。
眼看着打过了二十杖,阿琇伏在地上,气息全无,可行刑内侍手仍不停。
小刘贵人不顾姐姐阻拦,跪在地上急道:“贵妃娘娘,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田贵妃性子极悍,今日存心要在众人面前立威,眼皮也不抬一下,浑不在意道:“出了人命怕什么?本宫今日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跟本宫作对!”
众人再无多话,此时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郡公。”
田贵妃转头瞧去,却见会稽郡公司马炽忽然倒在地上,唇边却有殷红的血迹。
“住手!”忽然有人在门口厉声道。
满殿的人吓得跪倒在地,齐声道:“陛下。”
门口的明黄一闪,只见刘聪已是大步走进殿中,他内着一件明黄色的团龙单袍,披着墨狐玄色大氅,身后跟着众多侍从长史,最末跟着的却是一身芙蓉色宫女服饰的翠缕。田贵妃最是讶异,可她自恃宠爱,此时也只是捂着腹部,微微欠身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刘聪哪里理她,却是疾步走到阿琇身旁,忽然俯下身去,竟是从血泊中将阿琇和衣抱起,急切道:“宣太医来。”他身旁的内侍李桓忙领命而去。
阿琇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终于等到他来,她唇角微微浮起一抹苍白而凄楚的笑容,轻声道:“陛下……”话音未落,她双目一翻,已是晕厥过去。
田贵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便扶着侍女的手想走到近身接驾,她莲步轻移,可下阶时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多亏侍女赶紧搀住了她。田贵妃顺势撒娇道:“陛下,臣妾的脚踝崴得好痛。”
若是平日里,刘聪定会好言抚慰几句。可此时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头也没转过来。
众人都瞧得清楚,皇帝对这个靳采人关切之情绝非一般,从进来至现在,他连目光都未从她身上挪开过,至于田贵妃,他压根就没有瞧上一眼。
小刘贵人此时会意,便躬身上前道:“陛下,采人妹妹受杖刑甚重,恐怕需要找个干净的地方让她先躺下来,臣妾的撷芳斋离这里最近,可否先移驾到臣妾宫中去。”
刘聪应了一声,却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罩在阿琇身上,抱着她便大步往外走去。
“陛下……”田贵妃忽然在身后叫道,她此时再也掩不住面上的失落之色,今日她在宫中为母做寿,可皇帝从进来到现在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她如何能安心?她踉跄几步奔到刘聪身边,接住了他的衣袖,呼声亦转几分宛转。
“爱妃,”刘聪微微侧头,目中神情难辨,他挣开了她的手,森冷道:“你好好养着身子,改日朕再来看你。”

田贵妃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皇帝就这样冷冷地抽出了手。刘聪抱着阿琇前行几步,忽然回头望着田贵妃身边跪着簌簌发抖的几个内侍道:“是谁行的刑?全都杖毙。”
那几个行刑的内侍顿时大声呼喊饶命,再看田贵妃已是瘫倒在地,面色难看极了。

第三十七回 杜宇春归
小刘贵人最是善伺上意,她瞧出皇帝对阿琇不同寻常的关心,便赶忙命人将自己住的寝殿收拾整洁,又拨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宫人在旁伺候,这才跪道:“陛下,请先进碗参汤,等太医来了再做个定断。”
刘聪接过参汤,恰好御医匆匆进来,他却只注视着御医道:“她情形如何?”
御医给阿琇诊过脉,皱起眉头道:“这位娘娘受伤极重,动了筋骨,恐怕百日内都不能行走,不然将来要落下足疾……不过……”
“不过什么?”刘聪急问道。
那御医迟疑了一瞬,又叩头道:“这位娘娘受得更重的伤却不是这个,而是……”他偷眼觑了一眼刘聪铁青的脸色,斟酌道:“而是……娘娘肚中已有四个月的胎儿,已经不保了。”说毕,刘聪手中参汤砰地摔落在地,呼吸却转沉重。
大刘贵人在旁插口道:“御医可没有诊错?采人入宫可不过一个月呢。”
太医胆战心惊道:“臣不敢乱说。”
小刘贵人觑见刘聪脸色不好,忙道:“如今最重要的是等妹妹醒来好好调理身子。”
大小刘氏都偷眼看向刘聪,却见刘聪似是呆了一瞬,眉间无限寂寥,目中却浮了淡淡一层灰色,过了良久,他方才说道:“这些话一句都不可传出去,违者,朕决不轻饶。”
大小刘贵人忙跪下道:“臣妾绝不敢泄露。”
刘聪目光微沉,转身说道:“小刘贵人贤良淑德,晋婕妤之位;大刘贵人协理有功,同晋为嫔;田贵妃恃宠而骄,失态失仪,禠夺贵妃之位……降……”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阿琇,又道:‘降为妃。’
大小刘氏姊妹喜不自禁,都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刘聪却又问道:“她可以挪动吗?”
大小刘氏一怔,便见李桓躬身道:“御医说上过药就可以挪动了,不知陛下想将采人娘娘安置在何处。”
刘聪淡淡道:“就安置在太极殿。”
众人心中都一凛,李桓面色不改,恭敬道:“老奴这就去办。”
这场噩梦实在太长,血光混着哭声。种种光怪陆离,一声声清晰的木杖敲击声将她惊醒,她却觉得灵魂好似出窍,遥遥地飘在半空中。她十分清醒又冷漠地注视着那个伏在雪地里受到杖刑的女子,看着她身上的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她心里忽有一瞬时的恍然,那女子可是我吗?为何她那样陌生,连一丝痛意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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