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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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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着水似的大眼睛,没有下巴颌。她的整个外表像一只使用多年以后放到牧场去的温驯的老马。雷甘太太对她指了指空杯子,她又掺和了一杯酒,递过去,便离开了屋子。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更没有向我这边望一眼。
当门关好以后,雷甘太太说:“好吧,同我说说你准备怎样办这件事吧。”
“他是什么时候溜走的?怎样溜走的?”
“爸爸没同你说吗?”
我侧着头,对她笑了笑。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的一对目光炯炯的黑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芒。
“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什么也不同我说。”她气乎乎地说,“而且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
“你的态度我也并不欣赏。”我说,“不是我要求来见你的。是你把我找来的。你向我摆阔气、喝苏格兰威士忌酒当午餐,这我都没有意见。向我展览你的大腿也没有什么。你的腿很漂亮,我有缘结识真是三生有幸。你喜欢不喜欢我的态度与我毫不相干。我的态度确实很不好。在冬天的漫漫长夜里,我自己也常常为这个难过。这一切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别再浪费时间套问我了。”
她把手里的杯子使劲往椅子扶手上一摔,震得杯里的酒都洒在象牙色靠垫上。她一下子把两脚悠到地上,站在我前面,眼睛里闪着火花,鼻翼胀得大大的。她的嘴张了开来,牙齿闪着亮光。指节在握紧的拳头上白得没有血色。
“没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她呼吸急促地说。
我坐在那儿对她微笑。她慢慢地把嘴闭上,低头看了看洒到垫子上的酒,她在躺椅边上坐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
“我的上帝,你这个漂亮的大坏蛋!我真该把一辆布依克汽车摔到你身上。”
我在大拇指指甲上划了根火柴,没想到这次居然划着了。我向半空中喷着烟,等着下文。
“我讨厌傲慢的人,”她说,“讨厌得要命。”
“你到底害怕什么,雷甘太太?”
她的眼睛开始的时候泛着眼白,一会就黑起来,直到几乎完全被黑眼珠占据了。她的鼻翼也好像被人捏了一把。
“他不是叫你来办这件事的。”她说话的语调仍然很不自然,听得出来怒气还没有完全平息,“关于鲁斯提的事,我是说。是鲁斯提的事吗?”
“你还是问他去吧。”
她又冒起火来:“滚出去!他妈的,滚出去!”
我站起来。
“坐下!”她一点不客气地说。我坐了下来。我在手掌上啪的一声划了下手指头,等着下文。
“请,”她说,“请坐下。你能够找到鲁斯提——如果爸爸要你这样做的话。”
她这一手仍然没发生作用。我点了点头,问:“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以前,一天下午。他把自己的车一开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后来他们在一个私人汽车房里找到了他的车。”
“他们?”
她变得乖巧起来,她的整个身体好像都放松了。接着她向我做了个媚笑:“这么说来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啊。”她的声音甚至带着些高兴,倒好像她同我斗智已经战胜了我似的。或许她真的战胜了。
“他告诉了我雷甘先生的事。确实说了。但是他找我来不是为这件事。你想盘问我的就是这个吗?”
“他爱告诉你什么就告诉你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
我又站起来:“那么我就走了。”
她没有说什么。   
我走到我进来的那扇高大的白门前边。我转过头一看,她正用两排牙齿咬嘴唇,就像一只小狗在用牙啃地毯边一样。
我走出她的屋子,从楼梯走到下边的大厅。管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里拿着我的帽子。在他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把帽子戴到头上。
“你弄错了。”我说,“雷甘太太没有想见我。”
他顿了顿满头银发的脑袋,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我总是把事情弄错。”他在我背后关上了门。
我站在台阶上,一边吸纸烟,一边望着一层比一层低的花坛和修剪得非常整齐的树木,直到最下面围着这座宅邸的一排尖头镀得铮亮的铁栅栏。一条汽车道在两道挡土墙中间弯弯曲曲地通向打开的大铁门。篱笆外面,那一边山坡继续迤逦而下,一直延续好几英里。在这一片低矮地带,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油井的木头井架。斯特恩乌德一家人就是靠这些油井发的财。如今这一带大部分已经开辟成公园,修建得非常整齐。斯特恩乌德将军已经把这块地皮捐献给市政府了。但是他仍然有一小块地方一簇簇的油井在往外喷油,每天可以生产五六桶。斯特恩乌德一家已经移到山上去了。他们既闻不到刺鼻的石油味,也闻不到烂泥地的臭气。但是从他们住宅前面的窗户向远处望去,却还可以看到使他们发财致富的这些设施,如果他们想这样做的话。我可不认为他们对这个还有多大兴趣。
我顺着一条砖路从一层花坛下到另一层,沿着铁栅栏一直走到大门。我的汽车就停在门外马路上一株大胡椒树下面。这时,远处山丛里已经响起了惊雷,山顶上天空呈现出一片阴沉沉的黑紫色,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已经闻得到空气里一股雨腥气味。在我把汽车开进城以前,首先把可以折叠的帆布篷支了起来。
她的两条腿非常漂亮。这一点我毫不夸张。她和她父亲是两位可敬可爱的市民。父亲可能只是想试验试验我,他让我做的事该属于律师的职权范围。即使专门经售珍版书籍的阿瑟·奎恩·盖格先生确实是个敲诈犯,这也仍然是律师的事务。除非这件事在表面现象之外,还存在着大量隐情。尽管现在我只能做出粗略的观察,但我还是认为,把这些隐情一一发掘出来会给我很大乐趣的。
我开着车,到了好莱坞公共图书馆,借了一本大厚书——《著名初版书》,作了一点肤浅的研究。看了半个钟头,我觉得有食欲去吃午饭了。
第四章
A·G·盖格的书店是在大马路靠近拉斯·帕尔玛斯一带,位于路北面的一家有门脸儿的店铺。店门在铺子正中,凹进去一段。橱窗安着铜制窗框,后面悬着中国式帘幕,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书店里面是什么样子。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东方小摆设,因为我平时只积攒没有付清的账单,从不收藏古董,所以我弄不清这些东西值不值钱。店门上镶着一块厚玻璃,里面的光线很暗,我从门外边还是看不清书店的内部。书店一边是这座楼房的入口,另一边是一家闪烁耀眼的珠宝店。珠宝店的老板正站在门口,摇晃着身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是个高个子、白头发的犹太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瘦瘦的黑衣服,右手戴着一只大约有九克拉的钻石戒指。看到我转身走进盖格的书店,他的嘴唇上浮现出一抹会意的笑容。我随手把门轻轻关上,在一块从一面墙铺到另一面墙的又厚又大的蓝色地毯上走进去。屋子里摆着蓝皮子的软椅,椅子旁边立着吸烟用的小台子。光洁的窄条桌子上摆着几套皮面上印着花纹的书籍,夹在书档中间。墙上玻璃阁子里摆着更多的皮面印花书籍,非常唬人的摆设,兴办企业的阔佬会论码地买下来,叫人一本本地贴上“某某人藏书”的书签摆起来的。店铺后面是一道带花纹的木隔扇,中间有一道门,门是关着的。在隔扇和一道墙构成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后面,桌上摆着一台雕花的木头台灯。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扭扭摆摆地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紧紧裹着身子的黑衣服,在灯光下一点也不闪亮。这个女人的腿很长,走路的姿势是我很少在书店里看到的。她的头发是发暗的金黄色,棕眼睛,鬈成小圈的睫毛,头发从耳朵上面光滑地梳到后脑勺,耳垂上两颗漆黑的宝石像是两颗大纽扣,闪闪发光;她的一手指甲染成银灰色;尽管她的服装打扮非常摩登,她说话的调子却不怎么文雅。
她走向我身边,身上散发出的性感足以搅散商人们的一席午宴。她歪着头,伸手理了理一缕有点儿散乱、但又不完全散乱的闪着柔光的头发。她脸上的笑容是试探性的,如果你下一点工夫,那笑容完全可能变得很媚人。
“是想找一本什么书吗?”她问道。
我已经把角质镜框的太阳镜戴上了。我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让一只小鸟在里面鸣叫:“你们这里会不会凑巧有1860年的《本·胡尔》?”她并没有回答“什么玩意儿”,但是她很想这么回答。她淡淡地笑了笑:“第一版?”
“第三版。”我说,“第116页上有一个印刷错误的那一版。”
“对不起,目前我们没有。”  
“那么1840年的《奥丢邦骑士》呢?当然,我要全集。”
“哦——目前也没有。”她像小猫一样使劲儿咕噜了一下。她的笑容现在已经吊在牙齿同眼眉上,正在考虑,如果让它掉下来会不会砸在什么东西上。
“你们是卖书的吗?”我继续用我的满有礼貌的假嗓子说。
她上下打量我一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的眼神介于平常同严峻之间。身体僵直起来。她把银指甲向玻璃书柜一挥。
“你看那里面放的像是什么——葡萄吗?”她挖苦了我一句。
“噢,这类东西我不感觉兴趣,你知道。也许上面还带有复制下来的铜版画——彩色的两便士,黑白的一便士。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哪儿都买得到。不,对不起。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懂了。”她尽量想用千斤顶把笑容再顶到脸上来。她像一个害了腮腺炎的市参议员那么恼火,“或许盖格先生可以——但是他现在出去了。”她的一双眼睛什么也不放过地审视着我。她对于珍版书籍一窍不通,就像我不懂怎么指挥跳蚤在马戏团演戏一样。
“过一会儿他会回来吗?”
“我怕他要很晚才回来。”
“真糟糕。”我说,“哎,真糟糕。我想在你们这儿的舒服的椅子上坐一会,抽支烟。我下午没有事。除了我要上的三角课以外,没有什么要动脑子想的。”
“可以。”她说,“可——以,当然可以了。”
我放松身体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放在烟几上的圆形镍制打火机点着一根纸烟。她仍然站在那里,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里透出迷惘、困惑的神情。最后她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去,走回角落里自己的小台子边去。她从台灯后面继续盯着我。我把两脚搭起来,打了个呵欠。她的银指甲伸出去,想拿起台子上的电话机话筒,但是并没有碰它。她又把手指放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起来。
大约有五分钟,室内寂静无声。店门开了,一个生着大鼻子、身躯高大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杖,脸上带着如饥似渴的表情,一走进来就用力把门关上,大步走到女人坐的那个角落,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包着金角的海豹皮钱包,让那个金发女郎看了看里面的什么东西。女人按了一下安在桌子上的电铃。身躯高大的人走到木板隔扇上的小门前边,推开一道缝,侧身溜了进去。
我吸完了第一根纸烟,又点第二根。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得很慢。马路上各种车辆的喇叭声一刻也不停。一辆大红色市区公共汽车呜呜地开过去;交通指挥灯改变信号时响了一阵铃声。金发女郎把头靠在胳臂肘上,用手罩在眼睛上面盯着我。隔扇上的门开了,拿着手杖的高个子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另外一个纸包,样子像一本大书。高个子走到台子前边付款。他出去的时候同走进来的姿势一样,脚后跟着地,张着嘴呼吸,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斜着眼睛使劲盯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来,向金发女郎掀了掀帽子,跟着那个人走出去。他是向西走的,一边走一边不断抡手杖,在自己的右脚面上划着小弧形。追踪这个人一点也不费力。他的外衣是用一块颜色非常花哨的粗呢子做的,肩膀很宽,脖子像根芹菜茎似地伸出来,走路的时候脑袋一摇一晃。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个半街头区。过高原路路口的时候,我趁着路口亮着红灯,在他身旁站住,有意让他注意到我。开始他只是向我这方向随便看了看,但是突然他斜着眼睛盯了我一眼,而且马上把头转过去。
换了绿灯以后,我们走过高原路,又继续走了一个街区。他迈开两条长腿,到了转角的时候已经把我甩到二十码之后了。他拐到右边一条街上。这条街是个上坡,他走了大约一百英尺,站在那里,把手杖勾在手臂上,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制烟盒。他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把火柴盒掉在地上,在俯身拾火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发现我正在街角看着他,就像屁股上让谁踢了一脚,马上挺直了身子。他甩开两腿趔趔趄趄地往坡上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敲着人行道。他又向左转过去。当我走到他转弯的地方,他在我前边至少有半个街区了。
我追他追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这是一条两旁栽着树的窄街,一面是挡土墙,一面是三幢花园平房的庭院。
他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沿着这条街东张西望。走到第二座平房院子前面我发现了一点东西。这幢房子名叫“拉·巴巴”。院子非常安静,光线朦胧,两边有两排遮满树荫的平房。  
平房中间的甬路两边,种着修剪得又粗又短的意大利柏树,样子活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油缸,在第三个油缸后面一只花里胡哨的袖子闪动了一下。
我倚在街边一株胡松树上,等待着。远处山谷里雷声又隆隆地响起来。电光在向南奔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里一闪一闪地发亮。几滴雨珠试探性地落下来,在人行道上留下几个镍币大小的湿点。空气像斯特恩乌德将军养兰花的暖房里一样闷浊。
树后边的袖子又露出来,接着是一个大鼻子、一只眼睛和没有戴帽子的黄里带红的头发。这只眼睛在瞪着我。一会儿,它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又像啄木鸟似地出现在柏树的另一边。五分钟过去了,我已经把他握在掌心里了。像他这样的人都是极其神经质的。我听见树后边划了一根火柴,接着便响起了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从草地上溜到旁边一棵树后边,然后走到甬路上,径直向我走过来。他一面抡着手杖,一面吹口哨,口哨吹得很不是味儿,听得出来他心惊胆战,只是故作镇静。我抬头看着乌云满布的天空。他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走过去,一眼也不看我。他现在平安了。他已经把那东西藏起来了。
我看着他一直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然后走到拉·巴巴中间的甬路上,分开第三棵柏树的树枝。我拿出来一本厚纸包着的书,夹在胳臂底下,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上谁也没有吆喝我把东西放下。
第五章
回到大马路以后,我走进一家杂货店的电话棚,查到阿瑟·奎恩·盖格先生的住址。他住在拉维恩·特雷斯街,这是月桂谷大街通向山腰的一条横街。我扔了一个镍币,拨了他的电话号码。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好奇。电话没有人接。我又翻了一下电话簿的分类查号栏,记下了我当时所在地段附近的几家书店。
我去的第一家书店在马路北面,底层面积很大,专卖文具和办公用品,底层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夹层房间,摆着不少书。
这不像是我要找的地方。我过了马路,向东走了两个街区,到第二家书店去。这一家样子有点像了:一间狭长的小店铺,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书,四五个看闲书的人正在里面消磨时间,用脏手指头往新书的护封上按指印。没有人出面干涉。我一直走到书店的最里面,走进一道隔扇,找到一个正在桌前阅读一本法律书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把皮夹打开,放在桌上,让她看了一眼别在皮夹里页上的工作证章。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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