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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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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望着窗外,一笑:“可不,感情越处越好。可是那管什么用?现实的事儿,半点不由人!”

“不管怎样,回家去看看,没有跟自个儿的爹妈认真生一辈子气的。你。。。。。。并不能懂得没有爸爸的苦。”

解放不答,但是爱军的话,他不会不听。当晚就回了家,却又与父亲大吵一通,连夜回了宿舍。

第二天,爱军看见解放的颧骨青肿起一片,爱军拣了毛巾浇上热水递过去给他热敷,解放接过来胡乱地擦一把问:“劝啊,你今天怎么不劝啦?昨儿没说出口,今天我支楞起耳朵来听你劝。劝我跟你一样去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

爱军不语。

解放压低了嗓子咬着牙,眼睛里盛了莫名的怒气而显得黑得不见底:“女孩子条件不错,老战友家的姑娘,门当户对,在厂医院做药剂师,多好?人嘛,都得走这一步,你就这么劝我,我准听你的,从小到大,你哪句话我没听?”

爱军死盯着解放愤怒压抑的脸,还有他额上那随着话语突突跳的青筋。

解放,我怎么开口?他想,用什么口吻?用什么立场?

我们在感表上无限接近,在理智上,却只能咫尺天涯。

爱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却又被解放一把抓住:“对不起,对不起!”

爱军转过脸来对他说:“晚上来我家吧,叫我妈给你煮个鸡蛋敷脸,青脸獠牙的,还美呢!”

解放笑了:“有炸酱面吗?”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没有!”说完,也笑了。

这是间小小的休息室,有工人进来,跟两人打招呼,爱军拿起桌上的水喝一口,走了出去。

解放慢慢地收起笑容。

往冷里走了,但还未到供暖的日子,脸颊是冷的,可是伤处是热的,冷与热交织在一起,理不清的头绪,道不明的滋味。

过了没两天,车间里平日就很热心的陈大姐在午休时挨个儿地凑份子钱,大嗓门儿说笑着:“好事啊,大家凑一点,讨个喜庆,结婚哦,男人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会儿啦。”

有工人开玩笑道:“大姐,你回回都这么热心干嘛?你儿子才刚十来岁,抱孙子把份子钱再收回去还得等好些年呢,莫不是你想踹了你家老刘再当一回新娘子?”

大姐笑骂:“放你娘的屁!这么抠门儿,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说笑归说笑,大家也还是二块三块地把钱递给陈大姐。

爱军满耳朵里只听见“结婚”两个字,四下里看看,解放不在。

大姐这时走过来,爱军问:“大姐,是谁要结婚?”

大姐诧异地扬扬粗短的眉:“你师傅要结婚,你做徒弟的不知道?”

不,他们好久不说话,连相互看一眼都很少。

“蔡师傅要结婚啦?”

“可不!姑娘是通县的。就这个月月底就办事儿。”

爱军掏出五元钱,递给陈大姐。大姐说:“哟,小蒋,这可不少。”

爱军笑道:“我师傅大喜,应该的。”

大姐收了钱,继续张罗去了。

爱军想起蔡卫东,那阴沉沉的眼睛,突然地就原谅了他在问:为什么是他时的怨恨与嫉妒。

同样的人,同样矛盾徘徊,近无可近退无可退的灵魂,都不容易啊。

爱军搓搓脸,也许这样过十年二十年就好了,就什么都放下了吧。

谁知过了没半个月,有一天上班时,爱军看见厂门口围了好多人,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要叫骂着什么,是一把清脆高昂的声音,语速飞快,只大约听得蔡卫东,陈式美几个零碎的语句。问了一旁的同事才知道,原来,蔡卫东竟然在临结婚的前三天悔婚了,坚决不肯结这个婚,女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姑娘的妈妈与大姐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被门卫拦住不让进,就在门口大声叫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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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天。

厂子里自然是议论纷纷。

有人抱不平:“这种事,不想好了再做,都快上轿子了才跟人家就不肯,不是耍着人家玩儿呢嘛。该骂!幸好那姑娘没有兄弟,不然,打上门来都有可能。”

也有人乐得有热闹可看:“看样子,那姑娘也没被占便宜,你看那两女的,骂来骂去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蔡卫东总归还是规矩人嘛。”

最后,事情到底还是过去了,据说蔡卫东答应,付出的财礼不要了,当做补偿,女家总算是满意地走了。

这事里的主角蔡卫东一直保持着沉默,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更为阴沉。

爱军有一日问他:“为什么又不结婚了呢?”

蔡卫东突然笑了一下。

爱军这才记起,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人笑,他笑的时候,好象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蔡卫东说:“眼前就是镜子,我只是不想象你现在这样苦。实在是不敢!”

原来,他倒是个勇敢的人。爱军想。

蔡卫东,真的就再也没有结婚。

而这些事,解放统统不知道。他请了几天的假。

几天前,母亲半夜派人找到他,说他父亲晚上上卫生间时突然休克,送到医院。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肝癌晚期。

药石已无效,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解放守了父亲几天,父亲似乎精神还好,催着他回去上班。

解放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跟父亲靠得这么近,呆得这么长,他发现,就这么几天,父亲瘦得脱了形。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个高大健壮,仿佛百毒不侵的男人,脸上有了老人斑了呢?

解放给父亲擦洗,用热水袋替他捂打吊针打得青紫得不成样的手与脚踝。一边说:“不要紧的,我来厂子这么多日子了,头一回请假。”

父亲没有坚持,他自己这一辈子,好象从未请过假,不过现在,从心底里,他想儿子呆在他身边。

解放说:“爸。。。。。。要不。。。。。。我想,上回你说的,沈伯伯家女儿的事。。。。。。什么时候,我去跟人家姑娘见个面吧。”

父亲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倒说起了久远的事儿:“这些日子,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一家去四川,你哭着喊着要回北京来,真他娘地死倔啊,”他笑:“象我!”

解放也咧开嘴,笑着说:“爸,你好好歇着,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放心,您且得活到一百岁呢!”

爱军知道消息后,跟母亲一起来看解放父亲。老爷子病中变了个人似的,笑容特别多,特别软和温暖,一个劲儿地谢蒋妈妈从小到大对解放的照顾。

从病房里出来,蒋妈妈擦着更加模糊了的眼睛对爱军说;“你天天抽个空儿来照顾一下你干爸吧,我怕,没有多少日子啦。”

爱军果然每天下班后去医院,把解放或是他妈妈换回家休息吃饭。虽说部队上给配了护工,可是,家人总觉得自己照顾得周到些。

这一天,解放妈妈被医生叫走了,病房里就剩下解放与爱军。

昏睡许久的父亲突然睁开眼说:“解放,你去把小妹从学校接回来吧,叫我看看。”话已说不清楚了。

解放看父亲的样子,不敢耽误,走了。

爱军说:“干爸,我给你刮刮胡子吧。”

父亲点点头:“辛苦你。”

爱军倒了水,把肥皂打出泡沫来涂到他脸上,细细地给他刮了脸,又洗了手脚。

正弄着,父亲突然和声清晰地叫了一声:“爱军!”

“啊?”爱军抬起头笑着。

父亲说:“爱军啊,你说,你要是个女娃娃,多好!”

爱军手里的毛巾叭地落到盆中,溅了一地的水。

父亲当晚就陷入昏迷,一直昏迷了五天。

第六天,爱军下班赶到医院,在走廊里碰到解放。

解放说:“爱军,我爸,没了。”

41

31

解放父亲的追悼会三天后在八宝山举行。

那天天阴沉沉的,只是初秋,已经寒意十足。

解放扶着母亲,领着小妹,站在灵堂的右边,他的身后是密匝匝的花圈。三个人都是深色的衣服,臂上缠着黑纱,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有点呆呆的,小妹紧紧地拉着解放的手,头发毛毛的,这些天也没有人记起替她梳理。

爱军站在人群里看着解放。

自父亲咽气起,解放一直没有流过泪,这样的解放更让人担心。

悼词挺长,细数着一个军人戎马征战,水里来火里去的一生。

遗体告别时,爱军看见盖着党旗的老人,非常地安详,象是睡着了,很香甜的睡眠。爱军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这世上,只有自己听到那句话,在生命的最后,他用最大的宽容原宥了他与解放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爱军上前去,摸一摸他的手,在心底里说:干爸,放心,这一辈子,我必维护着解放。

骨灰送出来时,突然出了极好的太阳,明亮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枝叶洒落下来,金黄耀眼。

父亲留有遗书,是在他去世后在他的枕头下发现的,他希望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安葬。自从十五岁时,快饿死的少年从那里逃出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去过,原本想,离休之后,空闲下来,就回去,等解放成了家,说不定老俩口就在那边买个小房子两亩地种菜去。最终,到底没能成行。

定下日子,一个星期后,解放一家人要回一趟山东。

这个晚上,解放敲开了爱军家的门,他神情十分奇怪,对蒋妈妈说话时居然先笑了一下,说是想请爱军陪他喝两杯去。

蒋妈妈抽空跟爱军小声说:“好好看着他,到现在解放还没哭过呢。”

他们选的地方,是离厂子不远的一家小饭馆,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解放要叫再时,被爱军拉住了。

解放说:“我不会喝醉的爱军。”他的眼神,格外地无助张惶。

爱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样子,好大个子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却好象在发飘。

解放说:“让我再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好不好,爱军?”

爱军在他一连串的好不好里柔软下来。

解放,是他从来无法抗拒的一个存在,此刻的解放,简直让他的心碎成灰烬。

解放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这两天,我就这么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爸年青时候的样子。好象一下子,他就那么老了,小时候,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人,至少,比我们大院儿里所有的人都高壮。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天安门城墙’。我得意极了。那天,我替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胳膊腿儿都细得芦柴棒子似的。”

正是在这一刻,爱军下定决心,父亲去世那一天的话,他会一辈子守口如瓶。

越喝,解放的脸越白,眼睛却越红。爱军拿掉他手里的杯子,对他说:“来,解放,我们回家。”

他试着将解放扶抱起来,解放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有点儿迈不开步。

解放下死劲儿地抱着眼前的人,酒气蒸腾,带着无数的往事和数不尽的日子一齐涌上来,争先恐后地在胸膛里撞击,叫嚣着要冲将出来。

解放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似的,却在下一秒哗地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倾倒下来,几乎把爱军也带倒。

吐完之后,解放在那一片难闻的狼籍里,突然地哭了起来。

他狼狈地流着泪,汹涌地流着泪,完全象个孩子。

爱军抱住他的头,一下一下替他拍着背,缓解他胸中的一阵阵痉挛。

幸好是晚上,小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和气的老板也是平日里相熟的。他过来收拾,叫爱军别在意,赶紧找个地儿替两人都洗一洗。

爱军扶着解放,艰难地走到厂里的浴室。

晚上,浴室也是开门的。

爱军把解放领进去,替他脱掉衣服,自己也脱了。

捡出一件内衣当做毛巾,拧开龙头,水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爱军轻轻地替解放擦了背,将他转过来,替他擦洗前胸。

温暖的水流让解放的头脑比身子更热,他在水流下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爱军。忽然伸出手,捧住了爱军的脸,一双眼,那么热,仿佛点燃了爱军的脸,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一刻的表情才是真的,褪去了所有的含蓄,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毫无顾忌地赤裸着将许多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话淋漓尽致倾诉出来。

42

爱军的手攥紧了解放的胳膊,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解放感受他的力量,手指插进他湿碌碌的柔软的头发里,把他的脸拉得更近更近。猛然,就吻了上去。

原来唇舌纠缠竟然可以火热成这样,与几年前在乡下时那匆忙试探的吻太不一样了。

好象彼此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

解放的唇离开爱军的,开始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

绕在爱军腰间的手似乎因为水流的关系总觉得不够紧,不够严密。

当解放将爱军推倒在湿滑的地上时,两个人同时觉得,脑子里轰地炸开一片,象是炮火,却没有硝烟,象是烟花,却没有炫烂。赤裸的,年青男人的身体死死地交缠在一起,他们彼此握着彼此,将彼此带入欲望的深渊,黑漆漆的一片,却如同天堂一般地甜美。

爱军先爆发的,低低地沉沉地“啊”了一声,人随即软下来。

他把头埋在解放的肩上,再也不肯抬起来。解放轻柔地给他以抚慰,借着水流的润滑,把自己一点点地推送到他的身体里。

水流哗哗地打在解放的背上,象一只催促的手,一下一下推动着解放在极至的快乐里一分一分地前行。

他们都太沉迷于这晚来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的欢乐里,竟然没有听见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值夜班的工人,下班之后来洗澡的。

片刻的死寂里,只有水流声与男人低沉的呻吟,在闷热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有人大叫:“抓流氓啊!”

最先惊醒过来的,是爱军。他一侧头,看见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本能,象母兽面临危险下意识的护犊行为。

爱军抓过被甩在一边的内衣,胡乱地裹住解放的头脸,用尽力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快跑!”他听见自己几乎不象人类的嘶喊:“跑!快跑!”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赤裸的爱军扑上去拦住他们。

被衣服裹着头脸的解放想拉住爱军,却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快跑!混蛋!快跑啊!”

解放开始往门口跑去,有一个工人跟上去,要抓住他,太滑,失了手,又被扑上来的爱军抱住了腿。

解放跑到外间,胡乱地抓起一把衣服,裹在身上冲出浴室的大门。他听到爱军的声音,绝望的,喊劈了的声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给我记住!”

爱军被用力地按倒在地,他听见有人在说:“那一个跑了,呸!我没穿衣服,没法儿追。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又有人说:“你看清了脸了吗?”

“没有”那人答。

爱军听到这话,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被反剪了双手拎起来。

“没事儿,有这个就行。就跑不了那个!”

他们把他押到外间,发现原来是蒋爱军,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年青人。

他们发现他仍在笑着。

解放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军队大院的家,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住着,他倒在床上,死了一般。

母亲被惊醒,走到解放房间,拉开灯,看见半裸的儿子,地上零乱的衣服,儿子的脚划破了,正往下滴着血。

第二天,解放醒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

然后,晚间的记忆嘶嘶地流进了脑海,象一条蛇。

他仿佛听见爱军喊:快跑!快跑!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解放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穿着衣服。

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43

32

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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