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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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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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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舌头象块粗毛毡子,又硬又糙:“我去厂里。”
母亲的动作却快他一步:“你不用去了,我去过了。已经帮你请了假,我们一家今天就去山东。”
解放说:“我要去厂里。”
“去厂里干什么呢?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你处理吗?”
“。。。。。。是!”
“你能说说是什么样重要的事吗?”
解放艰难开口:“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母亲打断他的话:“儿子,你以为妈老糊涂了吗?不,妈老了是不错,可还不糊涂呢。你想说什么,妈清楚得很,可是儿子,我告诉你,不成!今天,你去不成厂里,你心里想着的事儿,也是不成的。”
解放问:“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母亲显得有些疲惫:“你爸病了的时候。”
解放低下头,原以为自己掩示得很好的。却原来,到底,父母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解放说:“我要回厂!”
母亲出乎意料地笑了,盘腿在门口坐下:“我跟你爸,是组织牵的线,在那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年青的英雄指挥官,我在台上演戏唱歌,他来看过几次,他的脸我都没有看真切,|奇*_*书^_^网|突然就说要结婚,我心里头,恨毒了他。不,我那时还小,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别的人,就是不想跟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现在他走了,我觉得,我也死了半个。解放,如果你今天要去厂里,也行,就从妈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解放跪下来:“妈!”
母亲伸手摸摸解放的头发与面孔:“儿子,妈的另半条命,是为你还有小妹活着的。我们去山东,再回来时,重新做人!”
郁解放一家,就坐了那天早上的一班火车去了父亲的老家。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一家人住在山东省军区父亲老战友给找的房子里。
母亲就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病倒了。
解放守了母亲半个月。
他觉得他做了这辈子最怯懦的一件事。
怯懦而鄙下,现在的这个人,已不是郁解放,不,他不承认这个卑鄙无耻的胆小鬼是郁解放。那个也曾犹豫害怕,但是没有如此自私的郁解放。
如今这个身躯里的,是一个混账东西。
他不知道远方的爱军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会传过来。
在这里,他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
军区里的一位军官,跟驻地附近的一家中学的一个女教师,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此人被开除了党籍与军籍,关了半个多月后,被遣送回家了。
因为算是位有头有脸的同志,所以事情没有公开,但是,消息依然象长了黑色的翅膀一般在整个军区飞散开去。那位女教师也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打探,评判,讥笑。
这之后的一天,解放于凌晨时分从自家二楼的窗子顺着水管爬下,回到了北京。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年底。两年以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八二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这几年,郁解放一直呆在北京,只是不再在那家军工厂上班,他辞了职。
奇怪的是,郁解放头脑中,有关他回北京直到八二年这段时间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对生命里至为重要的一段不复记忆。
没有病痛,没有外伤,没有衰老,怎么就记不起事儿来了呢?听上去,象天方夜谭,或者说,是鬼上身。
医院里,也不会治这种病,只有援朝一个人曾试图帮助郁解放治疗这个毛病。
援朝找的是他母亲的一位旧同事,一个海外归来的文革时被打翻在地的老医生。这位老者半含半露地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我强制性的失忆。也许,找到了那个被当事人刻意掩埋于心中的事件,有可能唤醒沉睡的过往。就象解一团乱麻,得找到那个头绪。
可是,那个头绪,谁也不会帮解放去找,援朝知道,但他不能说。
因为,那是一个所有有关的人都想忘掉的头绪。
郁解放还记得家人,周遭的朋友,象援朝,跃进他们,也记得童年少年时的所有事,包括他曾那样地爱过一个人。
他只是记不起,那年回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从某个地方出来后,摔了一跤,那一跤大约是摔得不轻,他一头栽倒,被人抬回家,睡了好长的时间,醒来后,他就忘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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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
他穿着清寒朴素,人也瘦,却出人意料地长得长手长脚,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一群孩子轮流骑自行车。
他只在外围站着,与解放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那样相似的五官里,全是深深的渴望,孩子以为他掩藏得很好,却不料越是掩藏,越是叫看的人心酸。
解放向前两步,走到孩子身旁,弯下腰:“会骑车吗?”
孩子抬眼看看他,那一刹那间,时光象是倒转,解放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手持蝇拍的小男孩儿,只是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更浅淡一点。
孩子摇摇头。
解放知道,孩子,叫蒋清。
清白的清。
解放对那孩子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再上这儿来,我教你骑。”
蒋清抬起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叔叔。他在这里似乎呆了好几天了,虽然妈妈跟他说过无数次,不要随便与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陌生的叔叔,却给他奇妙的亲切感,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奇怪。
蒋清想,也许,他家里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或者,那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怪叔叔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了吧。
这个内秀的孩子,非常喜欢看小说,有着丰富生动的联想能力。
第二天,蒋清果然又在这块空地上看见了那位叔叔。
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最新式的自行车。那么漂亮夺目的色彩,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解放看见孩子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小清,来看看这车,你喜不喜欢?”
蒋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解放微笑:“我认识你徐援朝叔叔。”
听到熟悉的名字,孩子彻底地放下了戒心。神情里一瞬间里流露出的信任与愉快几乎逼出解放的眼泪。
解放把孩子扶上车:“坐稳罗。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掌握好平衡,不怕摔。我保你两天就能学会。”
实际上,孩子的身手轻盈,平衡感却并不好,总是顺着左边倾倒。
跟他爹一样啊。解放想,遗传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解放站在他的左侧,替他把着龙头,蒋清的头上很快浮了一层细汗,可是,他很快乐,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笑。
孩子又是一个倾斜,跟车子一同倒向解放。解放抱住他,以妨他摔下去。
孩子暖烘烘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解放忽然大力地拥住他:“儿子!”他低声地叫。
孩子不安地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开两步看着他。
解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笑起来:“不怕的,再来试试。当年我学车,摔得膝盖都见了骨头。来!”
不不不,摔得膝盖见了骨头的,是爱军。
解放天生运动机能优异,骑那种有大杠带后座儿的旧式自行车的时候,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把腿套在大杠里,一拐一拐地踩着脚踏,满大院地窜,灵活得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只有爱军那傻孩子,摔成那样,最后被解放背回家。
渐渐的,蒋清能在解放的扶持下骑上一小段了。太阳也渐渐地落了下去。
解放说:“明天,还是放学后,咱继续学,好不好?”
蒋清来不及地点头。跑得远了,还回过头来向解放招手。
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今天没有夜班。蒋清很高兴,妈妈在家,意味着他与奶奶都是新鲜的菜吃了。
古兰看着儿子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问:“又疯去了吗?”
蒋清说:“学骑车了。妈,我上中学后,能给我买辆旧车吗?我们班的同学说,旧货市场的一辆自行车不太贵,买回来找修车的调一下跟新的一样好骑。”
古兰随口问:“跟谁学车呢?”
蒋清说:“跟叔叔。”
“援朝叔叔?”
“不是。是一个新的叔叔。他说他跟援朝叔认识的。”
古兰手里的筷子叭地落地:“什么样的新叔叔?”
“挺高的个儿,嗯,是姓许的。”
古兰大力拽过儿子:“谁叫你跟这个人来往的?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有多久了?说!”
蒋清被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就。。。。。。就这两天见过。。。。。。前些天。。。。。。他老常。。。。。。看我们玩的。。。。。。他说他认识援朝叔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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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
解放从山东逃回了北京。
走时太匆忙,只带了刚够买车票的钱,两天一夜,解放只喝了一点儿水,全然忘记了饥饿,离北京越近,就越是慌张害怕,越是明白,那一晚自己的逃离有多么糊涂,错得有多离谱。
到了北京,才发现,地上积了一层雪,原来,此时的北京,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哭着闹着,拼了命似地要回北京的小小的自己,回来时,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那时的勇气,那时的无畏,那时的坚持,竟在这岁月里给磨光了吗?
解放没有回家,走得匆忙,他也忘了从母亲那里偷来家里的钥匙,他去找了徐援朝。
援朝一回到家,就看见门口蹲着的解放。连忙把他拉进自己屋里。
援朝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因为以前援朝的事已经有些痴呆呆的,很多年后援朝才明白,这个毛病,叫做老年痴呆症。
援朝说:“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解放几乎冻僵,傻笑了一下,道:“我,跳窗子逃回来的。”
援朝用一件军大衣兜头给他披上,痛骂道:“冻死你这个混账王八东西!”
解放拉住他问:“援朝,爱军呢?”
援朝问:“你,没去他家?”
解放说:“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半天,门是锁着的,干妈他们都不在。”
援朝说:“他们,好象住到古兰娘家那边去了。”
解放愣愣地问:“爱军呢?爱军也住过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地址?我。。。。。。”
援朝突然叫:“解放!”
“什么?我得去找爱军,我得跟他说,我,现在,啥也不怕了。我要跟他在一块儿,坐牢批斗,怎么着都行!”
援朝又叫一声:“解放!”
“怎么?还是说,爱军已然被送到拘留所了?那这样,我今儿就去自首,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承担的道理!”
援朝死劲拉住在走出去的解放,用力甩得他一个踉跄:“你给我回来!你别让爱军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解放睁大眼:“援朝,你说什么?”
援朝的脸上堆积着许多的悲悯,那么沉重的感觉,似乎把他压得嘴巴无法张开。
援朝缓缓地说:“解放,你先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去见爱军吗?好援朝,你真是好兄弟,你帮我把爱军藏起来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不是,解放,不是去见爱军。”
“不见爱军还见谁?我谁也不要见,只想见爱军!”
“见了他,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儿。”
直觉里,解放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此刻的他,如同一个傻了的孩子,固执地不想去看将呈现在面前的东西,傻傻地又重复:“我只想见爱军。我不要吃饭,也不要见别人。”
援朝到底还是把他带到了一户住家门前。
普通的胡同里的一件厢房,敲开门,一个人站在门里。
解放是认识的。
爱军的师傅,蔡卫东。
看到解放,蔡卫东总是阴沉着的脸上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太快太复杂,让人抓不住的情绪。
援朝说:“蔡师傅,郁解放来了。”
蔡卫东略一犹豫,把两个让了进去。
援朝坐下后说:“蔡师傅,咱们明白人不说别的了,郁解放在这里,你能不能,把爱军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们?我前些日子问你,你总不肯说,说是要等一个人主动来找才能说,你等的,是不是郁解放?”
蔡卫东把脸转向解放,一字一字地说:“徐援朝说的不错,郁解放,我等的就是你,我要把事情全告诉你,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你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记住奇Qīsuū。сom书!你得答应我,你不许忘罗,你得好好记住。”
解放觉得象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自己喉咙口:“我向你保证蔡师傅,只要是爱军的事儿,我辈子都会牢牢地记住!”
蔡卫东开始说:“那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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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四周抓住自己的人的对话,爱军明白,解放,逃脱了。
他居然笑了起来。
抓住他的人实在惊奇:“啊?他居然还笑得出!”
又一个人讶异的声音:“是蒋爱军?”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居然是个流氓。”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儿,男人跟男人耍流氓!”
“这可不能轻易放过罗!要不要押送到派出所?”
“先关他一夜再说!明早先向厂子里汇报。”
“关在哪里?”
“关楼下厕所里吧。拿绳子拴好了,叫人看着,跑不了!”
“成!喂!”有人踢一踢蒋爱军:“先穿上衣裳。”
另有一位工人笑说:“脸都不要了还穿他娘的什么衣裳,就这么押下去得了!”
爱军死死地扒住储衣柜,两个人上来强掰开他的手指却不能办到。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还是给他穿上衣裳吧,不是要脸不要脸的问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冻一夜是要出人命的!”
爱军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师傅。
蔡卫东蹲下来,拿了衣裳给爱军一件件地套上。
离得这样近,爱军看见师傅眼里全部的情绪,而蔡卫东也看见爱军竟然微微向他笑了一下,动动嘴,做一个“谢谢”的口型。
一群人把爱军押到楼下的厕所,把他捆在水泥水管上。动手捆的,是一个新近才进厂的小青工,今晚的事儿,似乎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下手狠劲地捆着,绳子几乎陷进爱军的手腕里。
他们锁上了厕所的门。果然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外间过道的对面,是澡堂的值班房,有床铺被窝,他们就窝在里面过了一夜。
爱军被锁在厕所里也过了一夜。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那一晚,爱军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便在厂子里飞传开来。
还没到中午,澡堂门前就挤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那一天,厂子里基本上就算是停工了。
最后打开厕所的门把关了一夜的爱军押出来的那一帮子人,那个时候,他们还保留着文革时的旧称号:工宣队。
蔡卫东说:“爱军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呢。脸有点发青,可是神情就跟平常来上班时是一样的。也没有耷拉脑袋。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打一个愣,人群里突然就静了一下。接着才轰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儿来。”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把人群扒拉开,把人带到厂办的一间空屋子里锁好。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他们做出了一项决定。
先把蒋爱军这个人留在厂里,召开批斗大会,批他个彻底,并且,叫他交待出与他通奸的人,然后,把那个家伙捉拿归案,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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