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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查1938-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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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委兼了省保安司令,大权独揽。武伯英的身份从一个病人加半个废人,半天时间就转化为大员座上宾的专员,若说是命运的神奇,莫如说是两统的神奇。

穿过短短花径,从书房走到餐房,管家已经备好了饭菜。这是蒋鼎文独自用餐的地方,家属亲眷都在后院吃饭,今天加了三把椅子,成了一桌小宴。他深知自己目前掌握大后方北区财权,适逢国难,不愿留下贪腐恶名,穿着和饭菜向来简单平实。武伯英知道这是表面文章,记得他去冬刚上任时,带来一群亲朋好友,个个时髦奢靡,男的统一身着昂贵的欧式翻领大皮氅,在西安看见如此打扮的绅士,八成就是蒋家的亲属。

一进餐房就有凉意亲抚肌肤,叫人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蒋鼎文这样中年发福的人最怕夏日进餐,于是给房子四角各摆一只乌木冰箱,内胆里的冰块透过雕花镂空盖子,散发着透心冰凉。如今国难民乏,原来的巨贾高官,现时能摆上一只,也是奢望。

三个人在桌边坐定,还余了把椅子,蒋鼎文面露不悦问:“宝珍怎么还没过来?”

管家当着客人不好明说:“因为要见客,可能还在打扮。”

“你去叫。”

管家忙不迭走了,隔了片刻带来一个女子,正是先前在书房撞见的那个。她换了一身粉色洋裙,显得更加脱俗迷人,那双特别的猫眼越发娇媚,确实不含娇媚,只是外人所加。她很不情愿堂叔安排自己陪人,不打招呼就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别处。

“宝珍,我的侄女,她祖父和我父亲,是亲兄弟。”蒋鼎文接着介绍了两位客人。

蒋宝珍牵强地点头致意,别人看着是矜持,武伯英却能感觉到她心底的不屑。开始吃饭,她不动筷子,把自己右耳畔的发束捏在右手里,无聊地扫着左手指尖。武伯英感觉她在不停观察自己,偶尔用目光去碰触,她总能迅捷地躲开,似乎在故意较量。

蒋鼎文不免又说起了政治,对特工情报行也很精通。“破坏策反就是反间谍,权力大,地位高。既有一般情报组织的职权,又大大超出了一般职权,是对付特工的特工。破反专署我想是一个特殊混合体,可以凌驾在陕西军统和西安中统之上,甚至可以对我保密和绕行。这对破反专员非常有利,因为极端绝密,可以凭借反谍报的理由,不向非谍报官员和一般谍报官员透露情况,而且在整个军事行政系统和特工情报系统,具有免受批评的权利。”

武伯英只是谦虚地点头。

葛寿芝点头附和:“老牌特工,向来把搜集情报当做第一要务,反对破坏和暗杀。现在不同了,全民抗战要使用非常规、更全面之手段,所以工作范围和激烈程度急剧上升。归根结底,特工情报机构最关键在于秘密,而反间谍机构的关键,在于插手和过问包括情报特工机构在内的全部秘密。”

“所以反间谍的一定要选对人,最重要。如今不像北伐时期,只要愿意扛枪,就能进革命军。只要稍微审查,就能被吸收进特情组织。你们选武伯英当派陕破反专员,一定经过深思熟虑。”蒋鼎文展了笑颜,一开即收,非常严肃,“西安的日本间谍还是很多的,你要发挥你的特殊才智,给他们致命的打击。上次轰炸,日本飞机夜间来的,西安城里就有间谍用手电筒导航,十几个光柱。居然我这东墙边的巷子里,也升起了一个光柱,用红布蒙住,射的是红光。这明摆着,要导引炸弹炸我。”

武伯英神情震惊,他够得上专门轰炸摧毁的目标。“全面开战后,日本间谍组织有个新倾向,由派遣改为策反,这也是军委逐步设立破反专署的原因。派遣的间谍不好潜伏,被抓住后损失很大,训练培养一个非常不易。特别是好间谍,非常耗精力和时间,这是战事发展所不允许的。所以日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报纸,现在抓住的日谍,绝大多数是被策反的,而不是派遣的。策反一个对方的人,特别是谍报组织的人,永远比派来十个更有效。而且一旦暴露,对方捕杀自己人,里外里的损失。”

葛寿芝点头默赞,蒋鼎文也甚是欣慰:“你选武伯英,是选对了人,抓住了关键。我从办公室回来前,已经给徐亦觉交代了,让他把专署办公室收拾好。行营全力支持破反专署,要什么给什么,我饭后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专员人选换成了你。”

武伯英目露感激看着他,橡皮脸上却没有表情。

蒋宝珍硬忍着味同嚼蜡坐在一边,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如被开释般舒了口气,将发束朝后一甩站了起来。“叔叔,我不舒服。葛主任,您慢用。武专员,你要先把照手电的那个间谍抓住。这些事情,我不宜听,有我在,你们也讲得不痛快。”

蒋鼎文还沉浸在武伯英的理论之中,虽颇尴尬,却也默许了。蒋宝珍说完径直出去,临走又看了一眼武伯英。这次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躲都躲不过,硬碰硬还反弹了一下。都觉得对方眼睛里有特别的东西,却又平平常常,空空荡荡。

蒋鼎文借着被拉开的门扇,挥手让在门外候命的管家和副官也离开,二人致礼遵命,一人一扇反手关上门。蒋鼎文放低嗓音:“我家在诸暨,家大人多。因为她是长孙,所以惯得不轻。没有养成贤淑温良,接受了很多不驯的新思想。门当户对的嫌她女人气少,以至于婚姻耽搁至今。家兄把她送到西安让我管教,他都管教不了,我却怎么管教。只能放任她。但愿我的身份,能招来金龟婿,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葛寿芝知他说几句家事,想拉近距离。

蒋鼎文声音压得更低:“共产党的间谍,比日本的厉害多了,西安日谍有,共谍更多。以前要破,现在更要破,他们利用国共重新合作,这个特殊时期潜伏得更多。现在合作,今后呢,将来呢?现在不反,恐怕将来想反都反不起。所以破坏敌方策反专署,一定要把共产党间谍也列入敌方范围。”

武伯英点头应允:“你们也听说过我弟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是什么人残忍,不是什么人恶劣,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互为死敌,不可调和。”

蒋、葛齐齐点头,内忧外患使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语。

葛寿芝突然问:“如果让你明里反日,暗中反共,你怎么做?”

武伯英撇嘴笑了,脸部肌肉不灵,把整个嘴都抽歪了。“我从宣侠父失踪案就开始,先把八办,查个底朝天。”

蒋鼎文又听见宣侠父的名字,还是极不舒服,脸色不好看。

饭后葛、武到石雕喷泉旁登车,蒋鼎文一直送到车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宣和胡的关系非同一般,黄埔一期就非常要好。民国二十五年他到冀东鲁北防日,就曾聘宣做军事顾问,教练所部军官。都说去年,共产党把宣从香港调到西安,谁又知道不是他邀请的?”

葛寿芝微笑点头,又微笑着摇头,肯定他说的事实,却不肯定他的误导。

蒋鼎文见他态度不明朗,忧心道:“冠山兄,我觉得宣侠父失踪,还是你来调查较好。此事干系重大,伯英太年轻,我不放心,处理不当,既对党国不好也对他不好。”

葛寿芝看看面无表情的武伯英,再看着蒋鼎文道:“我不行,如果我还在联合会报,倒是能行。毕竟现在又回了中统,别人看来,就算再无私也有私心。你要放心伯英,他能担此重任,给各方都有合适的交代。总裁选他,不会错的,你要觉得确实不合适,可以向总裁请示一下。”

蒋鼎文歉意看看武伯英,表示不是针对他个人:“不能请示,我如今正在西安,也和你一样,再无私也有了私心。我们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既能势如破竹,又能洞若观火。”

武伯英坚定地点点头,先一步上了汽车,葛寿芝冲蒋鼎文拱拱手,然后也转身坐了上去。汽车是蒋鼎文的坐车,司机是蒋鼎文的心腹,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

黄埔系少壮派领袖、大名鼎鼎的军团长胡宗南,全无大将风姿,身高不及五尺,身体粗壮健硕。眉毛浓密却配着一双笑眼,下巴刀削却长着两个高颧骨,酷似木偶戏里文丑的头颅,总是保持着滑稽的微笑。但他毕竟是黄埔学员中军阶最高,亲信将领里带兵最多,嫡系部队中装备最精,身经百战,浴血多年,行走坐站时带着虎威,言谈举止间透着杀气。蒋委员长嫡系爱将众多,列观新崛起的虎将,战功胡宗南自是不如汤恩伯、宋希濂几人,但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实力。目前正是和日本拼实力的时候,保有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保有地位。

胡宗南的十七军团司令部在城外小雁塔,官邸在城内东仓门,紧靠南城墙下的顺城巷,由静思庐和董子祠两处建筑组成。官邸院内有间亭子,楣上匾额草书“静思庐”三字,住着胡宗南和副官、秘书、军需官、勤务兵。董子祠住着卫队的警卫,整个忠效里被完全占据。他没有妻室,经常奔波在外,但公馆里常备齐全,随时回来居住休养,特别僻静精致。三个人坐在亭中谈话,既畅快又凉爽,军需官远远站着伺候。

胡宗南听完葛寿芝的一席话,沉默了良久,不像蒋鼎文情绪激动,低沉着声音,语气充满悲悯。“冠山兄,你说宣尧火,现在还活着没有?”

葛寿芝没有回答,转头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眼眉间痉挛一跳:“估计已经死了。”

胡宗南把头转向他:“那还查什么?”

“查凶手,查主使。”

“没意义。”胡宗南苦笑,本来一张笑脸,只需摆上苦相,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八办的共产党,发现宣尧火失踪当天,就来拜访过我。和你们一样,先到蒋主任那里,然后来见我。我实话实说,追查责任,没有意义。他们和尧火是同志,我和尧火是同乡兼同窗,不见得交情没他们深厚。当年在杭州,我苦无报国之门,正是他指引我去了黄埔。”

葛寿芝微笑:“你和雨农也是兄弟。”

胡宗南和戴笠关系已久,早在复兴社、力行社、蓝衣社时期,因为蒋介石争权失败下野,黄埔系少壮派效仿德意志法西斯组织形式,组织了法西斯党卫军式的军事特务团体,拥立蒋介石权威,宣誓尽死效忠。主要成员十三人,被时人套用唐末霸主李克用手下虎将叫做“十三太保”,其时蒋系正热衷于效仿纳粹,党羽颇有德国盖世太保意味。胡宗南年龄最长为大太保,又负责发展最为重要的拥蒋军事系,并有“黄埔太子”之称。戴笠排四,负责发展嫡系特务组织,机会式投资成功,收获颇丰。

胡宗南缓缓点头:“宗南乃一介武夫,对政治不在行,也不感兴趣。如果雨农此举,意在西安成立一个不受蒋铭三干涉的机构,尽可以挂在我的司令部,改作破反处。”

“谢谢总指挥,这个专署,本来就不受蒋主任辖制。”

胡宗南纵纵嘴角,颧骨更显突兀,看着武伯英:“战前反间谍,很有必要。仗开打了,反间谍就是浪费精力,没有意义。”

他在挑战武伯英,面似慈祥却比声色俱厉的蒋鼎文更有心计。武伯英原打算不说话,却被矛头对准,不得不反唇相讥:“有人说日军过于强大,抵抗没有意义,是不是汉奸?”

胡宗南没生气,反倒笑了:“这个我感兴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军事?”

武伯英觉得该说话之时,就要当仁不让:“我身处后方,也关心前线,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思战忧国。”

胡宗南兴致极高:“说说,其余不说,只谈军事。”

武伯英从葛寿芝那里得到了鼓励:“可能因我赋闲在家,可能因我书生之见,倒是总结了中国完败之八条我见。第一,国力积弱——从前清外辱,到军阀混战,中国一直远远落后诸国,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升腾,早已位于列强前茅;第二,准备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华之念四十载,准备四十载,我国仓促应战,岂能不败;第三,装备落后——空军海军几乎为零,陆军枪械陈旧弹药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为工事;第四,木盾挡矛——日军进攻从来都是纵线猛攻,我军却一味横线防守,一点击破,全线溃退;第五,没有纵深——如果败退,整条防线后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败退;第六,不击侧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锋芒放入轻进之敌,然后两侧夹击,使其首尾难顾;第七,不入敌后——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敌,不能发挥无限之民众力量,不敢进入敌后,只因所部近乎民祸不受民爱;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之一部,只重击溃,却被敌方屡屡击溃,一溃再溃。”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叹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人。”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系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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