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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查1938-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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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家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家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板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板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广告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家伙的心中症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王立狠狠点了下头,把字纸装入左边裤兜,把碗底装入右边裤兜,表情特别庄重,扭身出了房门。

武伯英起身坐到罗汉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更像叹息。听见王立从外锁大门的声音传来,心底不禁涌上悲哀,那种异常的寂寞,即刻弥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孤独,自己却更多几分,最亲的前妻沈兰,就在两百里之外却不能相见,生离甚于死别,这比王立对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让人痛苦。

武伯英侧身躺下,头靠着床棱,腿还耷拉在地上。这几年的光阴,确像蜂窝弩的箭矢,根根都扎在心房,快速而干脆,连贯而密集,叫人来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疗伤之时,折磨加煎熬,损耗了生命的鲜活。二弟惨死,父亲暴毙,让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着进入调查处,你死我活,阳奉阴违,和沈兰离婚,毒死吴卫华,又叫人后悔了两年。今日重涉特情领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他看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山清木秀,行云流水,隐士骑驴,书童携匣,缓缓行于栈道之上,似乎都能听见“嘚嘚”蹄声。道旁苍松翠柏,溪涧山石乱横,远山势雄奇险峻,近人形简约渺小。葛寿芝带来的破反专员职位,就像这山水画,看似是生活的转机,掀起画纸,下面的墙壁依旧坚硬无比。

西安事变后武伯英在东北军野战医院住了四个月,不停吃药打针,身体逐渐转好,就打算去陕北和沈兰会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国家的形势也因为西安事变冰河解冻,这样的季节,假离婚的夫妻破镜重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相应。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就再没回来,从此在政治舞台消失,但陕西还在杨虎城控制之中。就在他把奔赴陕北的一切准备妥当之时,杨虎城突然下野,让位于手下虎将孙蔚如。这让他惊讶之余,顿觉肩头一沉,决定暂留时日,看看西安政局变化。接着东北军被分割调防外地,胡宗南入陕,蒋鼎文主政,虽说国共合作已经开始,蒋介石却还保持坚壁清野,将共产党限制在黄土高原之上。

此时武伯英对共产党由同情,已经变为向往,皆因周恩来的影响。他在西安谈判期间,秘密由刘鼎陪同,探望立下汗马功劳的武伯英。那人一进病房,他就知道是谁,特别并唯一,举止温文尔雅,言谈脱俗大气,正是自己一直追求但至今没有达到的境界,所以在心目中几近完美。周恩来长相英俊潇洒,剑眉藏着果敢,秀目带着睿智,让武伯英对个人修养的追求变成了活体。所以先不管共产党的主义,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其中,自己就心向往之。周劝他借着住院,不如读些进步文章,以前读过李大钊、陈独秀,现在应该读读毛泽东、刘少奇。这一读就到了如今,那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激荡剧烈的,润物细无声,风雷藏其中。他不光是精神的导引,还是生活的温馨,两方面都让武伯英着迷。记得在病房里,听说他脚麻不能踏地走路,周恩来托起脚看了看,然后解下自己的硬皮鞋,脱下他的软布鞋互换。武伯英从命站起来走了几步,脚真就不太麻了,周恩来微笑说,不是把脚放得太松才舒服,适当夹一夹,才能走得利索稳当。

武伯英想着前事,脖子折得有些痛,站起来出了西厢房,睡到堂屋门口的躺椅上。这把躺椅给人的感觉,和濒死前躺着的牙医诊床感觉相似,刘英锁上门离开之后,就像现在一样黑暗。弥留之际脑子里净是沈兰,净是沈兰学生时代的样子,小圆脸,蘑菇头,月白罩衫,阴丹士林裙子。两年来,武伯英就经常睡在躺椅上想沈兰,几乎也成了后遗症之一。假离婚之后,二人约定冬天在陕北会合,却因西安事变猝发,武伯英又中毒近死,这个约定被天意挤碎。住院期间,二人辗转通上消息,又约定春天会合,这个约定也被天意所破坏。天意,有时候就是人祸,张学良在南京被软禁,东北军暂由大将王以哲主持,但孙铭九、应德阗等一干少壮死党,认为王以哲是投降派,致使少帅身陷囹圄,找机会枪杀了他。孙、应等人虽然鲁莽,但毕竟是事变功臣,周恩来交代刘鼎将几个人带到延安避祸。刘鼎前来告别,转达了周恩来的三点意思:其一,不要找组织,等组织来找你;其二,不要找同志,等同志来找你;其三,不要找事做,等事找你做。

武伯英完全明白周恩来的意思,刘鼎们已经浮出水面,曝光后就不能再从事秘密工作。自己没有暴露,在西安共产党还要倚重,但一定要做大事才会被起用。刘鼎那次还带来一句话,沈兰同志经过党的考察和考验,已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刘鼎走后,原本急切催促武伯英赴陕北的沈兰,再也不要求会合了,估计党已经做了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静默期到了,就算没有暴露,也要用一大段时间来漂白,所以更不能和沈兰联系。实际自己不管不顾,硬要去陕北夫妻团聚,共产党也是无奈,但是此时自己也起了变化。一来对共产党逐渐从同情变为相信,虽未到信仰,却也自愿。二来实在不甘心,为和沈兰离婚不甘心,为二弟惨死不甘心,为自己中毒不甘心,也为张学良和杨虎城不甘心,不留下来再做些大事,实在划不来。杨虎城不知正是武伯英送来的蒋介石手谕,激发了张学良兵变的决心,拿他当做党调处特务头子严加看管,吩咐卫队长王梅玟重点照顾。同时也拿他当做故人世交,吩咐医生竭力治疗,关于送手谕之事,张学良没说,周恩来没说,自己也就不说。

但武伯英真不甘心,暗中托付与政治无关的朋友打探消息,初夏快到沈兰预产之期,消息终于传来,沈家将女儿与亲家老太从保安接回耀县照顾。武伯英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兰生了一个粉白肉乎的孩子,竭力想看清男女却怎么也看不清,为此他打了一斤白烧酒,喝到半死笑了一晚上。再次喝醉是仲夏时节,两个不好的消息同时传来,一个已经俩月,是沈兰临盆前,说是在娘家生孩子不吉突然失踪,从此再无消息,不知是否党的安排。一个就在旬余,武老太太犯了疯癫,偷跑出去寻找媳妇孙子,被毒日头晒了一天,回来后一声不吭,拉条麦口袋躺在沈家大门后阴凉里,没半个时辰就无疾而终。亲人在时各种因素阻止相会,可以相会时亲人却都不在了。武家媳妇没将孩子生在沈家,武家老人却殁在了沈家,他又打了一斤白烧酒,喝个半死流泪一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来都是这样。

武伯英更不甘心,为夫妻生离,为祖孙死别。有时候也想,一定要给共产党再干一件大事,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武仲明的兄长,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沈兰的丈夫,才能配得上陆浩这个秘密化名。而且组织也是这样希望和布置的,虽不是硬性要求,可自己心甘情愿,同时也无所羁绊。明知自己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心中那些痛苦在头脑里积淀后,和孤独混合达到了极致,如结石般难以化解,唯有继续冒险,才能减轻病痛。今天葛寿芝重新找自己做大事,也就意味着为共产党做大事的时机到了。所以他按照原来约定的隐语,写了虚无的寻人启事,应该能被《先锋报》那些明为记者的地下党人发现,他们潜伏日久都敏锐异常。既然今天大事来寻,周恩来的三条禁令全被打破,就该找事做、找同志、找组织了,变被动为主动。但自己披着国民党员的蓝皮,配给武仲明、沈兰、周恩来这些共产党员做红色同志吗,自己算是他们组织里的吗?不动即动,两个年头的静默,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排在一个队伍中,从而被重启事业,从而被开启人生。

经过两年休养,武伯英顽固的头疼老病不再犯了,不影响入眠,但心事却更多。常常睡不着,只好通宵看书,转移意念。但今天他很快就困了,睡意涌了上来,完全睡着之前他闪过一念:也许头还在疼,可能是毒药影响了神经,感觉不到了。



八月六号早上把武伯英吵醒的,不是义子而是汽车笛声。醒来自己还在躺椅上,身上多了件薄薄的驼毛毯子,应是王立半夜覆盖。毯子是美国军品,没有花纹,颜色灰中带褐,是吴卫华的遗物。日本女间谍菊剑吴卫华,死于武伯英之手,她在仁爱巷六号的物品,被东北军封存。后来物品被移交给省党部,吴卫华没有亲属,武伯英倒成了唯一故旧,接受了移交。除了张学良配给仁爱巷六号的物品,吴卫华的遗物统统装箱封存,两个木箱贴着封条,一件都未被私藏贪污。转到省党部,封条没有一点破损,原原本本转交给了调查处前任处长武伯英。吴卫华随身物品不多,除了一些梳子、手帕,最大的是这件驼毛军毯,最贵的就是那只镶五宝的纯金手镯。

王立坐在青石莲花呈露上,专候他醒来,见睁眼忙过来搀扶。武伯英患了肌肉僵直,向来起床困难,今天却不等帮忙,“腾”地站了起来。

“办成了?”

“办成了,主编当时在,加班。我亲手交给了他,来去路上都安全,没人跟踪。”

武伯英还是眼含疑问。

“可是《先锋报》今天没登,我早上去买菜,买了一份。”王立回身从呈露上取下报纸,递过来,“收礼不待客,没见过。”

武伯英听见没登,反倒放下心来,朝大门走去。“不看了,你都看了。当时他们可能把今天的版都排好了,挪到明天登。”

王立一直跟着:“那把加急的钱要退了。”

武伯英回身道:“那你上午去找主编,把加急的钱退了,路上小心。”

王立突然意识到话里的隐意,认真点点头。

汽车是蒋鼎文派来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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