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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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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听到两个在村子里一贯地横行霸道的男孩子悄悄地议论,说今后可不敢随便欺负
罗小通了,他家买了一门迫击炮,谁要得罪了他,他就会架起炮瞄准谁的家,轰的
一声,就把谁的家炸平了。听了他们的悄悄话,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我们把不
是废铁的废铁卖给各种专门公司,价钱尽管比同类产品低得多,但比真正的废铁价
格高多了,这也是我们能在五年内盖起大瓦房的重要原因。装完废铁,母亲从厢房
里拖出了一堆废纸盒子,拆开展在地上,然后她就让我从压水井里往外压水。

  这是我经常的工作,我知道早晨的生铁井把子温度特低,能把人手上的皮沾去。
我戴了一副僵硬的劳保猪皮手套保护自己的手。这副手套也是我们当破烂收来的。
我们家的大部分东西,从炕上的海绵枕芯到锅里的铲子,都是收来的破烂。有的破
烂其实是根本没用过的,我头上戴着的羊剪绒棉帽子就是从来没戴过的,而且还是
正儿八经的军用品,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樟脑味儿,帽里一个红方框标着出厂的时
间:1968年11月。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尿炕的男孩子,我娘还是个尿炕的女孩子,没
有我。我戴着大手套,手很笨。天气严寒,压水井里的皮垫子冻住了,边缘漏气,
压着刺刺响,上不来水。母亲生气地喊:快点,你磨蹭什么?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
当家”,可你十岁了,连桶水都压不出来,养你管什么用? 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
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来干活,就是个披红戴花的劳动模范……在母
亲的絮叨声中,我的心里愤愤不平。爹啊,自从你走后,我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
叫化衣,干的是牛马活儿,可她还是不满意。爹呀,你走时就盼望着二次“土改”,
现在我比你还盼望二次“土改”,但二次“土改”迟迟不来,不但不来,而且那些
用非法手段积累了财富的人越来越嚣张,一点点畏惧感都没有。父亲逃亡之后,母
亲得了一个外号:破烂女王。

  我名义上是破烂女王的儿子,实际上是破烂女王的奴隶。母亲的唠叨升级成了
怒骂,我的自爱自恋降级成了自暴自弃。我摘掉皮革劳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
刺啦一声响,手与井把子粘在了一起。生铁井把子,你冷吧,你冻吧,你把我手上
的皮肉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在乎,冻死了我‘,她就没有儿子,
如果没有儿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车就丧失了意义。她还做着尽快给我结一门娃娃
亲的美梦,对象都有了,就是老兰的黄毛闺女,比我大一岁,小名叫甜瓜,大名还
没有,她个子比我高半头,患了严重的鼻炎,长年通着两道黄鼻涕。

  母亲妄想攀老兰家的高枝,我却恨不得架起迫击炮把老兰家给轰了。母亲,你
做梦去吧! 我的手握住井把子,皮肤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这手首先是
她儿子的手,然后才是我的手。我用力压着井把子,唧筒里咕咕地响着,冒着热气
的水涌上来,哗哗地流到桶里。我将嘴巴插到桶里,喝了几口水。

  她吼我,不许我喝凉水。我不理她,偏要喝。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满地打滚,
好像一头刚拉完磨的小毛驴。我提着水到了她身边,她让我去拿水舀子。我拿来水
舀子,她让我舀水往纸壳上泼。泼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水泼到纸壳上很快就
冻成了冰,然后她就往上铺一层新纸壳,我再往上泼水。这样的事我们干了许多次,
配合默契,十分熟练。这样的纸壳压秤,我泼到纸壳上的是水,收获的是钞票。村
子里的屠户们往肉里注的是水,收获的也是钞票。父亲逃跑后,母亲很快就从痛苦
中振作起来,她试图当屠户,带着我到孙长生家学徒。孙长生的老婆与我母亲是远
房的姨表姊妹。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儿毕竟不适合女人干,母亲有吃苦耐
劳精神,但毕竟不是母夜叉孙二娘。我们娘俩杀小猪小羊还马马虎虎,要杀大牛就
难点。大牛也欺负我们,对着我们翻白眼,尽管我们手里也提着雪亮的刀。孙长生
对我母亲说:他大姨,你干这活儿不合适。

  市里正在提倡放心肉,卖黑心肉的事迟早要砸锅,咱们这些当杀手的,赚的就
是注水钱,一旦不让往肉里注水,就没有什么赚头了。孙长生劝我母亲收破烂,说
这活儿基本上是无本的买卖,只有赚没有赔。我母亲经过调查研究,认为孙长生说
得有理,于是,我们娘两个就干起了收破烂的活儿。三年之后,我们就成了周围三
十里内很有名气的破烂王。

  我们把冻成一体的纸壳板子抬到车上,四周用绳子封好,装车到此完毕。今天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县城。县城隔三差五的我们就去一次,每去一次就让我伤心一次。
县城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隔着二十里我就嗅到了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肉香,除了肉
香还有鱼香,但鱼、肉都与我无缘。我们的口粮母亲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冷饽饽,
一块咸菜疙瘩。如果破烂卖了个好价钱,弄虚作假蒙混过了关——这些年来收购破
烂的土产公司也越来越精了,他们被各地的破烂户给骗怕了——她的心情很好,我
就会得到一根猪尾巴的奖赏。我们蹲在土产公司大门外的避风处——夏天就蹲在树
阴下——嗅着从土产公司前面那条斜街上飘过来的数十种香气,啃着我们的咸菜疙
瘩冷饽饽。那条斜街是条肉食街,露天里摆着十几个烧肉的大锅,锅里煮着猪、羊、
牛、驴、狗的头,猪、羊、牛、驴、骆驼的蹄,猪、羊、牛、驴、狗的肝,猪、羊、
牛、驴、狗的心,猪、羊、牛、驴、狗的肚,猪、羊、牛、驴、狗的肠,猪、羊、
牛、驴、狗的肺,猪、牛、驴、骆驼的尾巴棍儿。还有烧鸡、烧鹅、酱鸭子、卤兔
子、烤鸽子、炸麻雀……案板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五彩缤纷的肉。卖肉的握着明晃
晃的大刀,有的将那些好东西切成片儿,有的将那些好东西切成段儿。他们的脸都
红彤彤的、油嘟噜的,气色好极了。卖肉人的手指有粗有细、有长有短,但都是有
福的手指。它们可以随便地抚摸那些肉,它们沾满了油,沾满了香气。我要是能变
成一根卖肉人的手指该有多么幸福啊! 但是我变不成有福的手指。有好几次我想伸
手抢一块肉塞进嘴巴,但卖肉人手中的大刀让我不敢造次。我在寒风中啃着硬邦邦
的冷饽饽,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母亲赏给我一根猪尾巴时,我的心情有所好转,但
一根猪尾巴上能有几钱肉呢? 几口就啃光了。

  我连那些小骨头都嚼烂咽了下去。猪尾巴更勾起来我肚子里的馋肉虫。我直勾
勾地盯着那些五光十色、香气扑鼻的肉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母亲曾经问过我
:儿子,你到底哭什么? 我就说:娘,我想爹了。母亲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沉思
片刻,凄然一笑,说:儿子,你不是想爹,你是想肉。你那点小心眼子怎么能瞒了
我? 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完全满足你的要求。人的嘴巴,最容易养贵,一旦养贵,
麻烦就大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嘴巴养贵了,丧失了做人的志气,
坏了自己的大事。儿子,你不要哭,我保证你这辈子有放开肚皮吃肉的时候,但现
在你要忍着,等我们盖起了房子,买上了汽车,给你娶了媳妇,让你那个王八蛋爹
看一眼,我就煮一头牛,让你钻到牛肚子里,从里边往外边吃! 我说:娘啊,我不
要大房子,也不要大汽车,更不要什么媳妇,我只想现在就放开肚皮吃一次肉。母
亲严肃地对我说:儿子,你以为我就不馋? 我也是个人,我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头猪
! 但是人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我就是要让你爹看看,没有他,比有他时,我们过
得更好! 我说:好个屁,一点也不好! 我宁愿跟我爹去逃荒要饭,也不愿意跟着你
过这样的好日子。我的话让母亲伤心极了,她哭着说:我省吃俭用,积恶为仇,为
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个小杂种! 然后她又骂我父亲:罗通啊罗通,你这个黑驴鸡
巴日出来的东西,我这辈子就毁在你的手里了……老娘也不过了,老娘要吃香的喝
辣的,老娘要是吃好喝好,眼睛也会放出光,一点也不比那个骚货差! 母亲的哭诉
使我心中激动万分,我说:您说的对极了,娘,您如果放开肚皮吃肉,用不了一个
月,我敢保证,您就会变成一个仙女,比野骡子漂亮得多,那时候父亲就会扔下野
骡子,插上翅膀飞回来找您。母亲眼泪汪汪地问我:小通,你说实话,到底是娘漂
亮还是野骡子漂亮? 我肯定地说:当然是娘漂亮! 母亲问我:既然是我漂亮,那你
爹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个千人戳万人弄的野骡子? 不但去找她,还跟着她跑了? 我替
父亲辩白道:娘,我听爹说过,不是他去找的野骡子,是野骡子先来找的他。母亲
愤愤地说:都一样,母狗不调腚,公狗干哄哄;公狗不起性,母狗也是白调腚! 我
说:娘,您调来调去的都把我调糊涂了。母亲说:你个小杂种,就会跟我装糊涂。
你爹跟野骡子的事你早就知道,可你帮他瞒着我。如果你早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他
跑掉。我小心翼翼地问:娘,你用什么办法不让爹跑掉呢? 母亲瞪着眼说:我砍断
他的腿! 我吃了一惊,心中暗暗地替父亲庆幸。母亲说:你还没回答我,既然我比
她漂亮,为什么你爹还要去找她? 我说:野骡子大姑家天天煮肉,我爹闻到肉味就
去了。母亲冷笑一声,说:那从今之后我也天天煮肉,你爹闻到肉味还能回来吗?
我高兴地说:肯定,我敢担保,只要您天天煮肉,爹很快就会回来,我爹的鼻子灵
着呢,逆风嗅八百里,顺风嗅三千里——我用我能想到的花言巧语,鼓动着母亲,
希望她怒火攻心丧失理性,带着我冲到肉食一条街上,掏出那贴肉藏着的钱,买一
堆又香又糯的肉,让我尽力撮一个饱,即便是活活撑死,也做一个肚子里有肉的富
贵鬼。但母亲没有上我的当,她发了一通怨恨,最终还是蹲在墙角啃冷饽饽。看到
我对她的意见大得无边无沿了,她才很不情愿地,到肉食街旁边的小饭店里,跟人
家磨了半天,撒了许多的谎,说我的爹死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可怜吧,最
终少花了一毛钱,买了一根像干豆角一样瘦小的猪尾巴,用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仿
佛怕它长翅膀飞了,到了偏僻处,递给我,说:给,馋鬼,吃吧,吃了可得好好干
活!



                第九炮

  女人骑跨着门槛,肩膀依靠着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抿着嘴唇,眼
睛盯着我的脸,似乎是在听我诉说。她那两条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不时地蹙起来,
好像在回忆久远的往事。我的诉说在这样两只黑眼睛的注视下难以为继。我贪恋着
她的眼睛但不敢与她对视。在她锋利的目光下,我感到浑身紧张,嘴唇也像冻僵了。
我很想与她说点什么,问问她的姓名? 问问她的来历? 但是我没有勇气。可是我又
十分地想和她亲近。

  我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的腿,她的膝盖。她的大腿上有几片青紫,膝盖上有一
道明亮的疤痕。她距离我这样近,身上那股跟刚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气味,热烘烘
的散发出来,直入我的内心,触及我的灵魂。我实在是渴望啊,我的手发痒,我的
嘴巴馋,我克制着想扑到她的怀抱里去抚摸她、去让她抚摸我的强烈愿望。我想吃
她的奶,想让她奶我,我想成为一个男人,但更愿意是一个孩子,还是那个五岁左
右的孩子。过去的生活场景,浮上我的心头。我首先想起的,是我跟随着父亲,去
野骡子姑姑家吃肉的情景。想起父亲趁着我埋头吃肉,偷亲野骡子姑姑的粉脖子,
野骡子姑姑停下正忙着切肉的手,用屁股撅了他一下,压低了嗓门,沙沙地说:骚
狗,让孩子看见……我听到父亲说:看见就看见,我们爷俩是哥们儿……我想起了
肉锅里热气腾腾,香气像浓雾一样弥漫……就这样天色暗了,那件晾在铸铁香炉上
的红色衣裳,变成了酱紫色。蝙蝠飞行的高度降低了,银杏树在地上投下厚重的阴
影。天色如黛,天幕上出现了闪烁的星辰。蚊虫开始在庙堂里哼哼,大和尚双手按
着地,缓慢地站了起来。他转到塑像后边。我看一眼女人,她已经进了门,跟随着
大和尚到了后边。我跟随在她的后边。大和尚摸到一个打火机,打着火,点燃了一
个白色的、粗大的蜡烛头,插到沾满蜡油的烛台上。打火机金光闪闪,一看就知道
是名贵的东西。女人神态自若,轻车熟路,仿佛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端起烛台,走进大和尚和我睡觉的小屋。屋子里那个我们煮饭用的煤球炉子
上,坐着一个黑色的铁锅,锅里的水已经沸腾。

  她将烛台放在一个紫色的方凳上,看着大和尚,不说话。大和尚扬起下巴,往
房梁上指了指。我看到,那里吊着两穗谷子,在跳动的烛光下,宛如黄鼠狼的尾巴。
她踩着方凳,掐下三个谷码子,然后跳下来,将谷码子放在手中搓搓,捻去糠皮,
再放到嘴边吹吹,几十粒黄澄澄的谷米就在她的手中了。她将手中的谷米投放到锅
里,盖上了锅盖。然后坐下来,静静地,一点声息也不出。大和尚坐在土炕边上,
呆着,也不说话。他耳朵上的那些苍蝇,不知何时已经飞走,显出来耳朵的真实面
目。

  大和尚的耳朵单薄、透明,看上去很不真实。也许是苍蝇们把他耳朵里的血液
全部吸干了吗? 我想。蚊子在我们头上哼哼不止,还有许多的跳蚤,碰撞我的脸皮,
有几只还趁着我张口的时候蹦进了我的嗓子眼里。我对着空中捞了一把,感觉到有
许多的蚊虫和跳蚤进入了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屠宰村长大,见多了杀戮,泯灭了善
知识,但既然想拜大和尚为师,不杀生,就是起码的准则。我张开手,让它们该飞
的飞走,该跳的跳走。

  垂死的猪的叫声响彻村子,那是村子里的屠户已经开杀c 煮肉的香气弥漫了村
子,那是村子里卖烧肉的人家在备货。我们的车装好,马上就该上路了。母亲从车
座下抽出摇把子,插到车头前的十字孔里,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又开腿,费劲地
摇起来。起初几圈很是凝滞,渐渐地润滑起来。母亲的身体起伏着,动作勇猛,富
有爆发力,完全是男人的动作。柴油机的飞轮哧溜溜地转动着,排气管子里发出吭
哧吭哧的声音。母亲把第一波力气耗尽,猛地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好像刚从水
里把脑袋钻出来。柴油机飞轮转动几圈就停了,第一次发动失败。我知道第一次发
动不可能成功,进入腊月之后,发动机器就成了我们娘俩最头痛的事情。母亲用祈
求的眼色看着我,希望我能帮她摇车。我抓起摇把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让柴油
机的飞轮转动起来,但刚摇了几圈我就感到筋疲力尽,一个长年捞不到吃肉的人,
哪里会有力气? 我撒了手,摇把子反弹回来,把我打倒在地。母亲大惊失色,扑上
来问我。我躺在地上装死,心里充满快感。如果摇把子把我打死,首先打死的就是
她的儿子,然后死的才是我。无肉的生活有什么好留恋的? 与捞不到吃肉的痛苦相
比,让摇把子抽一下算个什么? 母亲把我拉起来,上下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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