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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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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让摇把子抽一下算个什么? 母亲把我拉起来,上下检查了一番她儿子的身体,
看看完整无缺,就把我搡到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说:“死到一边去吧,你还
能干什么? ”

  “我没有力气! ”

  “你的力气呢? ”

  “我爹说过,男人不吃肉,就不会长力气! ”

  “呸! ”

  她自己继续摇车,身体上下起伏,脑后的头发飘飘如牛尾。

  平日里摇个三五次,老掉牙的柴油机就会不情愿地叫起来,吭哧吭哧,像一匹
得了气管炎的老山羊。今天它就是不叫了,它发誓不叫了。今天是人冬来最冷的一
天,阴云密布,空气潮湿,小北风像刀子般地割脸,很可能要下雪。这样的天气,
柴油机也不愿意出门。母亲脸色通红,大张着口喘粗气,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她
用怨恨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柴油机不着火儿是我造成的。我伪装出痛苦欲绝的样子,
但心中窃喜。我可不愿在这样的严寒天气里坐在比冰还要凉的手扶拖拉机上,颠簸
三个小时,到六十里外的县城里去啃一个冷饽饽和半块苦咸菜,就算她大发善心奖
给我一根猪尾巴我也不去。奖给我两个酱猪蹄呢? 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母亲失望之极,但还是不死心,寒冷的天气既是屠宰的黄金时间也是卖破烂的
黄金时间。天气寒冷,注了水的肉既不会渗漏也不会变质;天气寒冷,废品收购公
司的验收员怕冷,检查马虎,我们加了水的纸壳子就会顺利过关。她解开束腰的电
线,脱掉那件土黄色男式夹克,将里边的那件当破烂收来的崭新的化纤毛衣扎到腰
带里,显得短小精悍,气度不凡。那件化纤毛衣前胸上印着一串弯弯曲曲的字母,
还有一个凌空打飞脚的女子。这件毛衣是件宝物,母亲在暗夜里从头上往下脱它时,
它就会噼噼啪啪地放出绿色火星。这些火星子刺激得母亲低声呻吟,问她痛不痛,
她说不痛只是麻酥酥的很舒服。现在我学习了很多知识,知道了那是静电在作怪,
但当时却认为收来了宝贝。我曾经动过将母亲的毛衣偷出去卖掉换半个猪头吃吃的
念头,但事到临头又犹豫起来,我虽然对母亲意见很大,但也经常想起她的伟大之
处,她最让我不满的其实也就是不让我吃肉,但她自己也不吃,如果她自己偷偷地
吃肉而不让我吃肉,那别说偷卖她一件毛衣,就是把她卖给一个人贩子,我也不会
眨巴眼,但她带着我艰苦创业,连一根猪尾巴都舍不得吃,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母
亲带头,儿子只好跟着受,只盼父亲回来让这苦日子赶快结束。她鼓足干劲,摆好
架势,深深地呼吸几次,屏住气不喘,龇出门牙咬住下唇,将柴油机摇动起来。柴
油机的飞轮获得了大约每分钟二百转的速度,这样的速度相当于五匹马力了,这样
的速度如果它的燃烧系统还不做功,那这台狗娘养的柴油机就实在是太混蛋了,不
是一般的混蛋,而是混蛋透顶。它就是混蛋透顶,母亲耗尽了力气,将摇把子扔在
地上。柴油机冷漠无情地微笑着,一声也不吭。我看到母亲脸色焦黄,目光茫然,
一副心灰意懒、斗志涣散的样子。母亲这样子比较可爱,我最反感最害怕的就是她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样子。那样子的母亲最为吝啬,为了攒钱,恨不得带着我吃
土喝风。而眼前这样的母亲,还有可能挥霍一下,擀一轴子杂面条,炒半棵白菜腚,
淋几滴菜子油甚至还可能加上一点咸得能让人蹦高的臭虾酱。在电灯照亮了我们村
子十几年后,我们新盖起的大瓦房里竟然没有敷设电路。当年我们住在爷爷留下来
的茅草屋里都用电灯照明,但现在我们恢复到了用菜油灯照明的黑暗时代。母亲说
她这样做并不是吝啬,而是用实际行动抗议乡村干部抬高电价搞贪污腐败。当我们
守着如豆的油灯吃晚饭时,母亲的脸在昏暗中一定是得意洋洋。她说:涨吧,涨到
每度八千元才好,反正老娘不用你们的王八电! 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晚上吃饭连菜
油灯也不点。如果我提意见,她就会说:吃饭也不是绣花,不点灯难道你还能吃到
鼻子里去吗? 她说得很对,不点灯的确也吃不到鼻子里去。碰上这样一个提倡艰苦
奋斗的娘,我只能逆来顺受,半点脾气也没有了。

  母亲因为发动不起来柴油机沮丧地上了街,大概是找人讨教去了吧? 会不会是
去找老兰? 完全可能,因为这机器是老兰家淘汰下来的,老兰自然熟悉它的脾气。
过了一会儿她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兴奋地说:“儿子,点火,点火烧这个狗杂种! ”

  我问:“是老兰让你点火烧吗? ”

  她吃惊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

  我说:“没什么,那就烧吧! ”

  她从墙角上抱过来一堆废胶皮放在柴油机底下,从屋子里引出火种点燃。胶皮
燃烧,黄火黑烟,散发出刺鼻的臭气。前几年我们收购了大量的废胶皮,需要熔化
后铸成方块,废品公司才肯收购。那时候我们还在村子中央居住,我们制造出的臭
气引起了左邻右舍的强烈反对,从我家院子里飘出去的带油的黑烟弥漫了整个村庄
i 起先是东邻的张大奶奶端着一瓢从她家水缸里舀出来的水来给我母亲看,我母亲
根本不看,但是我看到了:水瓢里浮动着一些黑色的小蝌蚪状的东西,那就是我家
燃烧胶皮时落下来的烟尘。张大奶奶愤怒地对我母亲说:小通他娘,你让我们喝这
样的水,心里不愧吗? 我们喝了这样的水会生病的! 母亲用比她更加愤怒的口吻说
:我不愧,半点也不愧,你们这些卖黑心肉的人家,死绝了才好呢! 张大奶奶还想
说点什么,但看到我母亲那两只因为愤怒变得通红的眼睛,就知难而退了。后来,
又有几个男人到我家里来提抗议。我母亲跑到大街上放声大哭,说几个男人联手欺
负孤儿寡妇,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老兰家就在我们家后边,他掌握着批宅基地的大
权。我父亲在时就在母亲的嘟哝下向他提出过批一块宅基地的请求,他等待着我们
进贡。父亲根本就不想盖什么房子,当然也不会进贡。父亲悄悄地对我说:儿子,
有肉我们自己吃了多好,为什么要给他吃? 父亲走后,母亲也向他提出过要求,并
且送给他一包饼干,但母亲刚从他家出来,那包饼干就飞到了大街上。我们烧起来
胶皮不到半年,有一天在去县城的路上与他相逢。他骑着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
挡风玻璃上涂着“公安”字样。他戴着一顶白色的头盔,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

  车旁的挂斗里,端坐着一匹肥胖的大狼狗。狼狗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像个饱
学之士。它严肃地看着我们,令我心中发毛。

  当时我们的拖拉机出了毛病,母亲急得团团转,见车拦车见人拦人,拦住了就
请人家帮忙,但没人愿帮我们的忙。我们拦住了摩托车,老兰掀开头盔我们才知道
拦住的是他。他下了摩托车,踢了生锈的挡板一脚,轻蔑地说:这破车,早就该换
了! 母亲说:我计划先把房子盖起来,然后再攒钱换车。老兰点点头,说:行,还
挺有谱气。他蹲下,帮我们把拖拉机修好。母亲拉着我对他千恩万谢。他用破布擦
着手说:谢个毯。然后他用手拍拍我的头,说:你爹回来过没有? 我猛地拨开他的
手,退后一步,仇恨地看着他。他笑着说:好大的脾气,其实你爹是个混蛋! 我说
:你才是个混蛋! 母亲拍了我一巴掌,斥责我:怎么跟你大叔说话? 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给你爹写封信,告诉他,让他回来吧,就说我已经原谅了他们。他跨上摩
托车,发动起机器,摩托轰鸣,排气管子叭叭地响,狼狗汪汪地叫。

  他大声地对我母亲说:杨玉珍,不要烧胶皮了,我马上就把宅基地批给你.今
天晚上到我家来拿批文吧!

                                 第十炮

  小米粥的香气弥漫了小屋。女人揭开了锅盖。我惊讶地发现,锅里的粥很多,
足可以盛满三碗。女人从墙角端过来三个黑色的大碗,用一把烧焦了边沿的木勺子
往里盛。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盛满了三大碗,锅
里还有很多。我很纳闷,很惊喜,很糊涂。这许多粥,难道就是那几十颗谷粒熬出
来的吗? 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是个妖精吗? 是个神仙吗? 那两个在大雨
倾盆时冲进庙堂的狐狸,被米粥的香气吸引,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我们的小屋。母狐
狸在前,公狐狸在后,在它们中间,蹒跚着三个毛茸茸的小狐狸。它们憨头憨脑,
十分可爱。雷电交加、大雨如注的时刻,畜生们喜欢分娩,此话果然不假啊。两只
大狐狸蹲在锅前,时而抬头看看女人,眼睛里闪烁着乞求的光芒;时而盯着锅里,
眼睛里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它们的肚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那是饥饿的声音。
三只小狐狸,在母狐狸的肚皮下面拱动着,寻找着奶头。公狐狸眼睛里湿漉漉的,
眼神生动,随时都要开口讲话的样子。我知道,如果它开口说话,说的会是什么。
女人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叹一口气,就将自己面前的大碗,推到母狐狸的面前。女
人也跟样学样地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到了公狐狸的面前。两个狐狸对着大和尚和女
人点头致谢后,就呱嗒呱嗒地吃起来。粥很热,它们小心翼翼地吃着,眼睛里含着
泪水。我很尴尬,看着眼前的粥,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大和尚说:你吃吧。这肯定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粥了,我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粥
了。我和两个狐狸各吃了三碗粥。狐狸打着饱嗝,带着小狐狸,摇摇晃晃地走了。
而此时,我发现,锅里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没有了。我很抱歉,但是大和尚
已经坐在床上,捻动着念珠,仿佛入睡。那个女人,坐在煤球炉子前,手里玩耍着
一根铁扦子。微弱的炉火映照着她的脸,是那样的生动有神。她微笑着,似乎是在
回忆美好的往事,也似乎是无所忆无所思。我抚摸着鼓鼓的肚皮,听到外边的庙堂
里,传进来小狐狸吃奶的声音。树洞里小猫吃奶的声音我听不到,但是我仿佛看到
了它们也在吃奶。我也产生了吃奶的强烈愿望,但是我的奶头在哪里呢? 我丝毫没
有睡意,为了抵抗吃奶的欲望,我说:大和尚,我继续说。

  拿到了宅基地批文,母亲激动不安,话多得像麻雀一样。
她说小通,老兰其实并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坏,我还以为他要怎么着呢,可人家
二话没说就把批文给了我。她又一次将那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房基地批文展开给我看,
然后就强拉着我听她回忆父亲逃跑之后我们娘俩走过的艰难道路。她的语调是悲伤
的,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我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倒头便睡;等我一觉醒来,
看到她披着夹袄靠在墙壁上,一个人还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讲那些车轱辘话,如果
不是我从小胆大,肯定会被她吓个半死。母亲这次的长篇絮语仅仅是次彩排,等到
半年后我们终于将高大瓦房盖起来的那天晚上,正式的演出才算开始。那天我们还
住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初冬的月光将大屋照得很是辉煌,墙壁上镶贴着的
彩色马赛克闪闪发光。窝棚子四面漏风,寒气袭人,母亲的话哧哧溜溜地往外奔涌,
让我联想到屠户们手里那些倒来倒去的猪肠子。罗通,罗通,你这个没良心的杂种,
母亲说,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娘两个就活不下去啦? 呸! 我们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把
大瓦房也盖起来了! 老兰家的房子高五米,我们的高五米一,比他家还高十厘米!
老兰家的房子用水泥抹墙,我们镶贴了彩色马赛克! 我对母亲的爱好虚荣反感透顶。
老兰家的房子外边用水泥抹墙,里边却用三合板吊顶,墙上镶贴着高级瓷砖,地面
上铺着大理石。我们家房子外边镶贴着马赛克,里边用沙灰抹墙,裸着房笆,地面
坑坑洼洼,仅垫了一层炉渣。老兰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们家追求的是“
驴粪球儿外边光”。一缕月光照在她的嘴上,好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她的双
唇翻动不止,嘴角上粘着两朵白色的泡沫;我拉过潮湿的被子蒙住脑袋,在她的絮
语中昏然入睡。




                第十一炮

  孩子,别说了。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音节之间似乎牵扯着蜂蜜的丝线。这样
的声音让我感到她已经历尽沧桑。她微微一笑,充满了神秘的暗示,然后退几步,
坐在一把不知何时出现、也许原本就在那里的紫红色的花梨木椅子上。她对着我招
招手,再次开口说话:孩子,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她
的身上离开。我看着她慢吞吞地、仿佛是表演似的、慢慢地解开了那件大褂上的铜
扣子,然后,扯着大褂的两襟,猛地伸直了胳膊,宛如‘一只鸵鸟,展开了双翼,
让我看到了在那件朴素而陈腐的大褂掩盖下的华丽肉体。我真是心醉神迷了啊,我
失去了理智。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身体发冷,心脏激烈地跳动,牙齿打战,仿
佛赤身裸体站在冰上。

  在炉火和烛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牙齿都放出了光芒。她那两只芒果般的乳
房,中部略微下垂,形成了优美的弧线,到了顶端,又优雅地翘了起来,宛如刺猬
之类的小兽噘起了秀丽的嘴巴。它们亲切地招呼着我,我的腿却像生根在地似的难
以移动。我偷眼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双手合十,正襟危坐,似乎已经圆寂。大和尚
……我痛苦地低语着,似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拯救自己的力量,又似乎是想获得他
的首肯,允许我顺从自己的欲念。但大和尚纹丝不动,宛如一尊冰冷的塑像。孩子,
那女人又说话了,但她的嘴唇却没有一点点说过话的样子,那声音,仿佛来自头上
的虚空,又仿佛发自她的肚腹。我自然听说过腹语术的故事,但那些能做腹语的人,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那些马戏团的丰腴女人和精瘦小丑。这样的人都不是常人,
这样的人身上都带着神秘诡异的_ 色彩,他们总是让人联想到魔法和杀婴案件。孩
子,来吧,那个声音又来了。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心,它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是心的奴隶,而不是心的主人。但我还在挣扎着。我知道如果前进一步,那就永
远也退不回来了。你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在想着我吗? 为什么肉到嘴边反而不敢吃
呢? 自从妹妹死后,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吃肉,而且从那之后,我的确没有吃过肉。
我现在一看到肉就觉得恶心,就感到罪过,就想到它给我带来的灾难。谈到肉,我
恢复了一些自制的力量。她冷笑一声,宛如一股冰凉的空气,从洞穴里吹出,接着
她说——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巴的开合和说话时脸上那嘲讽的表情——你以为
不吃肉就能够减轻你的罪过吗? 你以为你不吃我的奶就能证明你冰清玉洁吗? 你虽
然几年没有吃肉,但是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肉;你今天可以不吃我的奶,但你今后
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长
大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你是野骡子姑姑吗?
你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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