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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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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她须作饭,洗衣服,买东西,和到处去找事。她急:她憋着一口气,非要教爸爸看看不可,不作汉奸也还能活动。但是,她找不到事,而且手中眼看着就没了钱。她慌:她本不会作饭,洗衣服;现在,初学乍练,越要讨好,越容易把饭煮糊,把衣服洗得象狗舐的。她气:晓荷不帮忙,也不给她一点鼓励。他认为高第是没认清大势所趋,而只从枝节问题下手,显然是自讨无趣。虽然没有明说,他的神气却表示出来:“在东洋人脚下,可想不吃日本饭,道地的糊涂蛋!”因此,他想看高第的笑话。无论她怎忙,他依然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到了高第发脾气的时候,他会冷隽的说:“要我调动十桌八桌酒席吗,嗯,我含糊不了!教我刷家伙洗碗哪,对不起,自幼儿没学过!”

许多天,他还没打听到大赤包与招弟的下落,他爽性不再去白跑腿。遇到丁约翰回来,他能跟他穷嚼①几个钟头。他详细的问英国府的一切,而后表示出惊异与羡慕。“嗯!嗯!”他眯着眼有滋有味的赞叹:“这玩艺儿,是得托生个外国人!这个天下是洋人的!”

丁约翰,现在,已不大看得起晓荷,本不大愿招呼他。可是,晓荷既对英国府称赞不置,他觉得若冷淡了晓荷便几乎等于不忠于英国府,所以便降格相从的和他一扯就是几个钟头。

除了丁约翰,瑞丰是他的密友。两个人都不走时运,所以自然的同病相怜。一谈起他们的怀才不遇,他们便感到一种辛酸的甜美,与苦痛的伟大。瑞丰总是说他的特务朋友。谈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有希望,有作为,而提出这样的结论:“冠大哥,你等着看,我非来个特务长作作不可!”“是的!是的!”晓荷把眼眯成两道细缝。“那才是发财的事!是的!”

两个人的口袋里,有时候,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可是他们的没出息的幻想使他们越谈越高兴。他们的肚子没有好的吃食,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又只好喝口凉茶或冷水,所以说着说着,他们的脸上往往发绿,头上出了盗汗,甚至于一阵恶心,吐出些酸水来。可是,他们还不住口,必须谈下去;在谈话中他们看见了一些虚渺的希望与幸福。

假若是刚吃过饭后,瑞丰必张罗着帮忙,替高第刷洗刷洗家伙,以便得到她的欢心。虽然高第并没有给他点好颜色看,他可是觉得很开心,并且时常暗示给她:“别发愁,大小姐!多喒我有了好事,大家就都跟着好起来!咱们是知己的朋友啊。”

在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时候,他们俩会运用他们所知道的一点相术,彼此相面看气色。“瑞丰!”晓荷用食指或无名指在瑞丰脸上轻轻划动。“别看你的脸发干,颜色可是很正,很正!你的眼运鼻运都好!”然后,瑞丰也拣着好听的夸赞晓荷一番;彼此的心中都宽了好多,都相信自己至少也是什么星宿下界!

已到春天,高第还没找到事。她,因心中发慌,开始觉得这是大赤包为非作恶的报应,不单她自己下了狱,而且她的女儿也得饿死!她的,和晓荷的,冬衣,刚一脱下来,便卖了出去。她不能不和父亲商议一下了:“我尽到我的力量,可是没有用;怎么办呢?”

晓荷的答话倒很现成:“我看哪,只有出嫁是个好办法!嫁个有钱的人,你我就都有了饭吃!”真的,这是他由一部历史提出的一个最妥当的结论:幼年吃父母;壮年,假若能作了官,吃老百姓;老年吃儿女。高第是他的女儿,她应当为养活着他而卖了自己的肉体。

“没有别的办法?”高第又问了一声。

“没有!”

高第偷偷的找了瑞宣去,详详细细的把一切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要主意。

“恐怕你得走吧?此地已经死了,在死地方找不到生活!”瑞宣告诉她。

“怎么走呢?”

“当然有困难!第一是路费,第二是办出境的手续,第三是吃苦冒险。不过,走总比蹲在这里有希望!”“爸爸呢?”

“也许我太不客气,他值不得一管!这,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一点!”

高第点了点头。

瑞宣,仿佛是,由骨头上刮下二十块钱来,给了她:“这太少点!可是至少能教你出了北平城;走出去再说吧!”拿着二十块钱和一个很小的包裹,她没敢向父亲告别,也没敢去办离境的手续,便上了前门车站。她打听明白:若是去办离境手续,她必须说明到哪里去,去多少日子;假若到期不回来,日本人会向她家中要人;所以她宁可冒点险,而不愿给别人找麻烦。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到哪里去。她大致的想了想,以为自己须先到天津,走一站说一站;就凭那二十块钱,是不会给她个详细的旅行计划的。她很坚决。她总以为她是在妈妈的黑影下面,所以必须离开北平,躲开那个黑影。

上了到前门去的电车,她的心跳得极快。低着头,紧握着那个小包,她觉得多少只眼都盯着她呢!过了几站,人们上来下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她。她这才敢抬了抬眼皮。可是,正看见一个巡警,与两个日本人,上车。她的心又跳起来。她以为他们必定是来捉她的。不久,他们都下了车。她咽了一口唾沫,松了口气。她想起桐芳来。闭着口,在喉中叫:“桐芳!桐芳!早知道,咱们俩要是一块逃出去,多么好!请你保佑我!教我能平安的出去!”

这是北平的一个和暖的春天,高第可没感到温暖。没了家,没了一切,她现在是独自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看见了前门,她的心中更慌了。高大的前门,在她心中,就好象是阴阳分界的标记。下了车,她慢慢的往车站上走,她的腿似如已完全没有了力气。

开往天津的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车。她低着头,立在相当长的一队旅客的后边。她的脊背上时时爬动着一股凉气,手心上出了凉汗。她不敢想别的,只盼身后赶快来人,好把她挤在中间,有点掩饰。

正在这么半清醒,半迷糊的当儿,有人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的要跑。可是,她的腿并没有动。她只想起两个字来:“完啦!”

“姐!”招弟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

高第全身都软了,泪忽然的落下来。好几个月了,她已没听见过这个亲密的字——姐!尽管她平日跟招弟并没有极厚的感情,可是骨肉到底是骨肉。这一声“姐”,把她几个月来的坚决与挣扎仿佛都叫散了!

没敢看招弟,她只任凭招弟拉着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她忘了桐芳,忘了一切,象个迷了路的小娃娃似的,紧紧的握着妹妹的手,那小的,热乎乎的手。

出了车站,在一排洋车的后边,姐妹打了对脸。姐姐变了样子,妹妹也变了样子,彼此呆呆的看着。

对看了许久,招弟低声的问:“姐,你上哪儿?”高第没哼声。

“爸呢?”

高第不知怎么回答好。

“说话呀,姐!”

高第又楞了一会儿,才问出来:“妈呢?”

招弟低下头去。“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完啦!”招弟猛的抬起头来,眼盯着姐姐。

“完啦?”高第低下头去。她的手轻颤起来。

“告诉我,你上哪儿去?”

“上天津!”

“干吗?”

“找到了事!”高第握紧了小包,为是掩饰手颤。“什么事?”

“你不用管!我得赶快买票去!”

“不告诉我,你走不了!我是管这个的!”

“什吗?”

“我管这个!”

“你?”高第的腿也颤起来。“妈妈怎么死的?现在,你又……难道你一点好歹也不懂?”

“我没办法!”招弟惨笑了一下,而后把语气改硬。“你好好的回家!我要是放了你,我就得受罚!”

“我是你的姐姐!”

“那也是一样!即使我放了你,别人也不会楞着不动手!走,回家!”招弟掏出一点钱来,塞在姐姐的手中,而后扯着姐姐往洋车前面走。“雇洋车,还是坐电车?”高第回不出话来。她的手脚都不再颤,她的脸红起来,翻来覆去的,她的脑中只折腾着这一句话:“报应!报应!拦阻你走的是你的亲妹妹!”

“姐,好好的回家!”招弟一边走一边说:“你敢再想跑,我可就不再客气!再说,这个车站是天罗地网,没有证据,谁也出不去!”她给高第叫了一部洋车。

高第已往车上迈腿,招弟又拉住她,向她耳语:“你等着,我会给你找事作!”

高第瞪着妹妹,字从牙齿间挤出来:“我?我饿死也不吃你的饭!”她把手中的一点钱扔给了妹妹。

“好,再见!”招弟笑了一下。 

  

71

进了前门不远,高第停住了车,抱歉的对车夫说:“对不住,我不坐了!”给了车夫几个钱,她向西走去。她不知向哪里走呢,也不知要向哪里走呢;她只知道须走一走,好散散胸中的怒气。

迷迷糊糊的走了半天,她才知道她是顺着顺城街往西走呢。又走了一会儿,她看见路北的一座小庙,她不由的立住了。庙门,已经年久失修,开着一扇,她走了进去。她不一定要拜佛烧香,而只觉得这是个可以静静的坐一会儿,想一想前前后后的好地方。山门里一个人也没有。三面的佛殿都和庙门一样的寒伧,可是到处都很干净。这,使她心里舒服了一点。正在这么东张西望的时节,由西殿里出来一个人,钱默吟先生。他穿着一件旧棉道袍,短撅撅的只达到膝部。手中,他提着一个大粗布口袋,上面写着很大很黑的“敬惜字纸”。

高第说不上来话,而一直的扑奔过去,又要笑,又要哭,象无意中遇到多年未见的亲人似的。

老人的脸很黑很瘦,头发已花白。看见高第,他楞住了。眨了眨眼,他想了起来,极温柔的笑了笑。“高第!”紧跟着,他停止了笑,几乎有点不安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高第也笑了:“没人告诉我,我误投误撞的走了进来。”老人仿佛是放了心,低声的说:“别对任何人说,我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住处。不过有时候来,来……”老人又笑了一下。“告诉我,你干什么呢?”老人一边说,一边往正殿那边走。高第在后边跟着。他们都坐在石阶上。

高第的话开了闸,把过去几个月的遭遇都倾倒出来。老人一声不响的听着。最后,高第又提出“报应”作为结论。老人听完,楞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报应,高第!事在人为,不要信报应!”

“我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看!”老人闭上了眼。

高第似乎等不及了,紧跟着问:“招弟要是也教我当特务去,我怎么办?”

“我正想这个问题!你有胆子去没有?”老人睁开眼,注视着她。

“我,有胆子也不能去,我不能给……”

“你只想了一面,没看另一面。假若你有胆子进去,把你的一切都时时的告诉我,不是极有用吗?”

“那么,我得等着她,她教我进去,我就进去?”“一点不错!可是,”老人的眼还注视着高第的脸,“可是被他们知道了,你马上没了命,所以我问你有胆子没有!”高第迟疑了一下。“钱伯伯,你不能给我点事作?我愿意跟着您。”

“哼,我一时还不敢用小姐们!你看,日本人喜欢造就女间谍,一来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女人,以为女人们胆子小,容易管束;二来是因为中国人对女的客气,女间谍容易混进内地去。至于他们自己,可不大容易受女子的骗,他们到处都给军官们,兵们,安置好妓女,伺候着他们;咱们的女间谍即使肯牺牲色相,也无从接近他们。因此,我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男人活动不开的时候,才求女人帮帮忙。你到底敢去不敢,假若招弟找了你来?”

“我去!可是她要不找我来呢?”

“等着她!同时,我有用着你的地方,必通知你!”“可是,我没有收入,怎么活着呢?”

“嗯,慢慢的想办法!先别愁,别急,一个人还不那么容易饿死!”

“我相信你的话,钱伯伯!回到家里,我把招弟的事告诉爸爸不告诉呢?”

“告诉他!一告诉他,他必马上找招弟去,必定到处去吹嘘他的女儿当了特务。这么一来,招弟必吃亏,而无从红起来。她红不起来,咱们就减少了一个祸害星!”“可是她要是红不起来,也许她就不来找我,教我也去当……”

“人是活的,高第!要见机而作,不能先给自己画好了白线,顺着它走!”老人立了起来。“还有,随时跟瑞宣商议,他没胆子,可有个细心!”

高第也立起来。“钱伯伯,我以后上哪儿找你去呢?”“这里,我要不在这里,告诉后院的明月和尚,他是咱们的人。见到他,先要说‘敬惜字纸’①,要不然他不相信你!”高第随着老人,慢慢的往庙外走,看着老人手中的口袋,她好奇的问出来:“钱伯伯,口袋里有什么?”老人立住,看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快到庙门口,老人教高第先出去:“高第记住了!别对任何人说我的事!好好的回家,等着招弟,或我的消息。别着急,发愁!见机而作!你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知道!走吧!”

高第先独自走出来。她不敢回头再看一看,知道老人不愿和她一同出来必有用意,她不便再东瞧西望的,惹老人不高兴。可是,老人的黑瘦的脸与温和的笑容,还都非常清晰的在她心中。那个形影,象发着光与热力,使她看见春天,全身都温暖起来。那个形影,象个最美丽的菩萨似的,教她感到安全,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她想到,即使马上再遇到招弟,马上去当特务,她也会连眼也不眨一下,便去冒险,牺牲;有钱先生的话在她心中,即使她马上掉了脑袋,也是舒服的!

最使她高兴的是钱先生说没有报应。这几个字揭去了她心上的一片黑云。她是她,大赤包是大赤包,她并不须替妈妈负责,承受惩罚。只要她大起胆来,敢去作钱先生教她作的事,她便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一切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的全身都感到轻松,腿上有了力气。她一气走回家来。

冠晓荷和祁瑞丰正在屋中闲扯淡。一看见他们俩,高第马上皱上了眉。刚才,在小庙里,她见到一位活的菩萨;现在她看见一对小鬼。他们俩,这一对活鬼,特别的丑恶,讨厌,因为她刚刚看见了那慈祥的,勇敢的,有智慧的,菩萨。她下了决心,不再对他们客气,敷衍。瞪了他们一眼,象凭空响了一声雷似的,告诉他们:“妈妈死啦!”晓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吗!”

“妈妈死啦!”高第还瞪他们。

晓荷用手捂上了眼。瑞丰看了看他们父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居然动了心,倒仿佛大赤包是万万死不得的。“大哥!大哥!”瑞丰含着泪劝慰:“别太伤心!别……”他的话噎在了喉中,眼泪流了下来。

晓荷把手放下来。“我并没哭!哭不得!现在哭不得!想想看,自从她下狱,街坊四邻就都对我翻白眼;他们要是知道了冠所长死了,不就更小看我,说不定还许啐我两口吗?我不哭,我伤心我知道,可是不能教街坊们听见,得意!”“大哥!”瑞丰急忙把落错了的泪擦去,而改为含笑:“大哥,你见得对,高明!”

晓荷长叹了一声,凄婉的问高第:“你怎么知道的呢?”“招弟告诉我的!”

两个人一齐跳起来,一齐问:“招弟?招弟?”

高第真想扯他们一顿嘴巴子,但是她必须按照钱先生的嘱咐行事,她纳住了气:“她当了特务!”

“真的?”瑞丰狂喜的说:“喝!谢天谢地!二小姐是真有两下子,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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