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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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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瑞丰狂喜的说:“喝!谢天谢地!二小姐是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我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高第!”晓荷高声的叫:“我们可以放声的哭了!教街坊们听一听!哼,我死了作所长的太太,可又有了作特务的女儿!他们敢再向我翻白眼,我教招弟马上抓他们下狱!来,我们哭!”说罢,他高声的哭叫起来。

高第气得又颤抖起来,独自坐在外间屋里。瑞丰不好意思也放声哭大赤包,只好落着泪用手轻轻捶晓荷的背,一边捶一边劝慰:“大哥!大哥!少恸吧!按说,二小姐既作了特务,我们应当庆贺一番;这么哭天恸地的,万一冲了喜反倒不美!”

晓荷好容易才止住悲声,大口的啐着粘水,而后告诉高第:“找点黑布,咱们得给她挂孝!”

高第没有动,依然坐在那里生气。晓荷自己在屋中搜寻了一回,找不到任何布条。这使他有点挂气:“混得连块黑布也没有了!他妈的!”

“别忙呀,二小姐一立了功,大捧的钞票不是又塞鼓了你的口袋?”瑞丰眉飞色舞的说。

晓荷走到外间屋来,问高第:“你在哪里看见她的?”“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瑞丰也跟出来,点头赞叹。

“她穿着什么?”

“象个乡下丫头。”

“化装!化装!”瑞丰给下了注解。

“瑞丰,”晓荷拉住瑞丰的胳臂:“走,跟我找她去!”“走!见着二小姐,咱们先要过点钱来,痛痛快快的喝两杯,庆贺她的成功!有这么一说没有?”瑞丰不愿白跑一趟,所以先用话扣住晓荷。

“有这么一说,走!”

到了车站,二人扑了个空。招弟已离开了那里。“大哥,交给我好啦,我去打听她在哪里。我有特务上的朋友,一定能打听得到!你先回家,咱们家里见!”瑞丰横打鼻梁的说。

“好,就那么办!我再在这儿等一会儿,家里见!”

在车站上又等了一个多钟头,晓荷还是没遇见招弟。他回了家。

一进小羊圈,迎头他碰见了李四爷。他赶紧纵上鼻,湿着眼,报告大赤包“过去了”。而后,他起誓,必须找到她的尸身,给她个全份执事,六十四人杠的发送。“好啦,四爷,听我的招呼奇*|*书^|^网,领杠是你的事!这一定能作到,你看,招弟又在日本人手下成了个人物!”

李四爷只随便的哼了两声,便搭讪着走开。

走到大槐树下面,晓荷又遇了孙七,他扬眉吐气的告诉孙七:“来,给我刮刮脸!你的别的手艺不行,刮脸总可以对付了!”

孙七毫不客气的说:“忙,没有工夫!”

“喝,好大的架子!”晓荷撇着嘴说:“赶早儿别跟我这么劲儿味儿的①!告诉你,招弟,二小姐,作了特务!”孙七没再出声,眨巴着近视眼走开。

晓荷多走出几步路,去访问白巡长,告诉他:“里长还得由我担任哟!招弟,我们的二小姐,现在作了官,比你的官职还大那么一点!”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高第的关系,大家似乎已忘了晓荷的讨厌与可恶。大家,一方面看在高第的面上,一方面看晓荷缺衣缺食的,都不便死打落水狗。这点成绩,一天的工夫被晓荷破坏无遗。

第二天,冠家门上的封条被扯掉,搬来七八口子日本人。全胡同的人都把头低下去。这么小的一条胡同,倒有两个院子被日本人占据住,大家感到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太重。因为讨厌日本人,他们也就更恨冠晓荷:假若,他们想,不是冠晓荷出卖了钱先生,假若大赤包没有作出抄家的事情来,日本人怎会想起这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呢?

晓荷可是另有一个看法,他对邻居们解释:“咱们必要看清楚,东洋人跟咱们是一家人。那是我的房子,我能不心疼吗?当然心疼!可是,话得从两面说,招弟现在作着他们的事,而他们又住着我的房子,这不是越来越亲热,越有交情吗?一定!”

除了这样声明,他还每见到新搬来的日本男女,都深深的鞠躬,赶上去搭讪着说几句话,并且报告一点房子的历史:“这所房子是我——等我想一想啊——前六年翻修过的,砖瓦木料全骨力硬棒!下多大的雨,绝对,绝对不漏!就是呀,夏天稍微热一点,必须吗,请记住,搭个凉棚!搭上棚,地上再洒点水,我告诉您,就甭提多么舒服啦!”

瑞丰跑了一天,没打听到招弟的下落。他非常的着急。见到晓荷,他保证第二天再去打听,必定能打听出她的下落。晓荷拿出老太爷的劲儿来:“好啦,瑞丰,你就多偏劳吧!你去跑跑,就省得我奔驰了!”在他想:招弟反正是他的女儿,早找到一天呢更好,迟两天呢也没多大关系;她还不会因为延迟两天而另找个爸爸。他沉住了气,感到万分的得意,好象女儿被选作皇后,而自己可以不费任何事的作了宰相。他不愿再去跑腿,而要静候圣旨来到。他得意,越细咂摸,他越相信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完全顺情合理,所以老天有眼,才使他绝处逢生,生生不已!

瑞丰可是比晓荷还更急切。他有他的盘算:假若他能找到招弟,说不定她也能把他介绍进去,他确信作特务是发财的最好的捷径。即使他进不去,那么,凭他为冠家奔走的功劳,大概也可受之无愧的白吃白喝冠家一些日子;他是冠家的“患难朋友”啊!

招弟很得意。能毫不留情的截阻回姐姐,她相信了自己的本领。她决定要在车站上作出几件出手的事来,以便快快的高升一步,好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抹上口红,把浪漫与杀人联系到一处。随着这个决定,她在两个星期里拿了八个青年。在这几个人中,只有一个确有间谍的嫌疑,其余的都是老实规矩的旅客。她不管什么间谍,还是旅客,她只求立功。她知道,日本人并不因为她错拿了人而见怪她,因为他们喜欢多有些青年来尝试他们的毒刑与残暴。

她的眼还是那么美,可是增加了一点光儿,一种浮动的,厉害的,光儿。带着这点光儿去看人,她好象看见谁都要马上爱上他;同时,又好似并没十分看清楚他,即使他马上掉了脑袋,她也毫不关心。这点光儿象是一片蛛网,要捉住一切蜂蝶,而后把它们杀掉!

她的笑已失去从前的天真,而变成忽发忽止的一点“作派”。她忽然的笑了,从唇上,脸上,以及身上,发出一股春风,使人心荡漾;忽然的,她停止了笑,全身象电流忽然停顿,使人们失去灯光,而看到黑暗与恐怖。

她的身体虽然还是那么小,而失去了以前的玲珑。她还时时刻刻的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即使在扮作乡下丫头的时候,也还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一会儿用手掌轻轻拍一拍头发。可是,有时候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娇美,而把腿伸出去老远,或忘了系一两个钮扣,好象要把肉体施舍给全世界似的。

在捉过八个人以后,她已获得日本人的欢心。她觉得自己的确有本领,有胆气,真不愧为大赤包的女儿!过了几天,她那个受训的地方开庆祝成立三周年纪念会。招弟得到个好机会。在游艺会上,她扮唱了前次未能唱成,而且惹起祸来的《红鸾禧》。她的嗓子并不比以前好,可是作派十分的老到。她已不怯场,而且深知道必须捉到这个机会,出一出风头。她把那浮动的眼光由心里加劲的提出来,扫射着台下的日本人。她把已不甚玲珑的肢体调动得极肉感,丑恶。她没按照着规矩去作戏,而是尽量施展肉感。台下的日本人都发了狂。

这一场戏,使她压倒了一切的女同事。她希望不久便可以得到好的遣派,能穿上好衣服与高跟鞋。她希望一○九号不久便变成日本人心中的一个有强烈色彩的数字。

可是她的住处被瑞丰设尽了方法打听到。瑞丰和晓荷象一对探险家似的,兴高采烈的来到东城根。门儿关得严严的,他们俩不敢去叫门,而恭恭敬敬的立候招弟出来。守门的在门内,早已由门缝看清楚他们。他们等了有二十多分钟,没有一个人出来。晓荷决定去叫门。他以为自己既是招弟的父亲,他必能受一番招待,不管招弟现在在这里与否。他还没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一点。守门的,一个中国青年,低声的问:“干什么?”

“找小女招弟!”晓荷装出极文雅的样子说。

“赶紧走!别惹麻烦!”守门的青年说。“我看你岁数不小了,不便去报告;你知道,在这里东张西望都有罪过!”“行个方便,给我通报一声;冠招弟,她是我的女儿,我来看看她!”

守门的青年急了。“我是好意,告诉你赶紧走开?你要不信,我就进去报告,起码他们圈禁你半年!谁告诉你的,她在这里!”

晓荷赶紧指了指瑞丰:“他!”

“走!走!”青年急切的说。

晓荷和瑞丰不肯走,他们既找对了地方,怎能不见到招弟就轻易的走开呢!?

正在这个时候由里面出来一个日本人。晓荷急忙调动两脚,要给日本人行九十度的鞠躬礼,守门的青年已经把手枪掏出来:“别动!”

瑞丰要跑,青年又喊了声:“别动!”

日本人一点头,青年用枪比着他们俩,教他们进去。晓荷在迈步之前,到底给日本人鞠了一个深躬。瑞丰的小干脸上已吓得没了血色。

到了里边,日本人问了守门的青年几句话,一转眼珠,马上看到一个极大的阴谋。他是征服者,征服者的神经不安使他见神见鬼。他首先追究,他们怎么知道招弟在这里。晓荷把这个完全推到瑞丰的身上。瑞丰很想掩护告诉他招弟的地址的那位特务,可是两个嘴巴打在他的干脸上,他吐了实话。日本人听到瑞丰的话,马上推想到:“中国的特务已经不十分可靠,应当马上大检举,否则日本特务机关将要崩溃!”

瑞丰怕再挨打,不等问便连忙把他平日所认识的特务都说了出来。日本人的心中看见了:里应外合,中国的地下工作者与在日本特务机关作事的中国人,将要有个极大的暴动!

他追问瑞丰为什么交结特务?瑞丰回答:“我愿意当特务!”这是个很好的回答,可是并没有能减少日本人的疑心。

为报复晓荷把狗屎堆在他的身上,教他挨了嘴巴,他告诉日本人:“是他先知道招弟作了特务,所以我才去打听她的下落。”

日本人问晓荷怎么知道招弟作了特务,晓荷决定不等掌嘴,马上把高第攀扯出来。

日本人忙起来,把晓荷与瑞丰囚起之后,马上把瑞丰提到的那些特务,一齐圈入暗室,听候审讯。 

  

72

到晚间十点钟了,晓荷还没有回来,高第心中打开了鼓。最初,她感到欢喜,假若晓荷和瑞丰都被日本人扣下,招弟也就得受惩戒。那么,钱先生的妙计岂不是成了功?可是再一想,假若他们真被扣下,日本人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祁家和她自己!她有点发慌。她决定先去警告祁家一下。韵梅也正在等着瑞丰。

高第把来意说明,韵梅把瑞宣叫了起来。瑞宣听罢高第的话,马上去把祖父与母亲都叫了起来;他知道,假使日本人真来调查,他们必分别的审问祁家的每一个人,大家的话若是说得不一致,就必有危险。

高第把话又说了一遍,祁老人与天佑太太都一声没出。瑞宣首先提议:“我们就是受刑,也不能说出钱先生来!是不是?”

祁老人点了点头。

“日本人问到老二,我们怎么回答呢?”瑞宣问。“实话实说!”天佑太太低声而坚决的说。

“对!实话实说!”祁老人的小眼睛盯住了自己的磕膝说。“他的年纪,他的为人,他的履历,跟他愿意去当特务,都照实的说,不必造假!我们说实话,信不信全在日本人!杀剐存留,任凭他们,反正我们说的是真话!”老人把头抬起来,小眼睛看着大家。“实话,还要硬说!我活了快八十岁了,永远屈已下人,先磕头,后张嘴;现在,我明白了,磕头说好话并不见得准有好处!硬着点!”说完,老人的手可是颤起来。“我呢?大哥!也实话实说?”高第问瑞宣。

“除了遇见钱先生的那一点,都有什么说什么!他会教招弟跟你对证!”瑞宣告诉她。

“那么,我大概得下狱!”

“怎么?”韵梅问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离开北平?我不能自圆其说!”

“还是实话实说!”祁老人象发了怒,声音相当的大。“咱们的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干吗再多饶一面,说假话呢!”高第沉默了半天,才说:“好吧,我等着他们就是了!”

瑞宣把她送回去。他还要嘱咐她许多话,可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一夜,祁家的人谁也没睡好。不错,几年的苦难把他们都熬炼得坚硬了一些,可是他们到底是北平人,没法子不顾虑,恐慌。

果然不出高第所料,约摸着大概刚刚五点钟吧,小羊圈来了一卡车日本人。胡同口,大槐树下,都设了临时的岗位,倒仿佛胡同里有一连游击队似的。

三个进了六号,五个进了祁家。

祁老人有了双重的准备——几年的折磨与昨晚的会商——决定硬碰硬的对付日本人。他的眼直看着他们,语声相当的高,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气谦恭;客气谦恭并没救了天佑,小文,小崔们的命。

四个人在四处分头审问瑞宣,韵梅,天佑太太,和祁老人。这样审问后,他们比较了一下他们的纪录,而后把大家集合在一处,从头儿考问。祁老人的眼神告诉了瑞宣们,他自己愿意作代言人。日本人问一句,老人毫不迟疑的回答一句。日本人问到:“你们知道他愿意作特务?”“知道!”祁老人回答。

“为什么他要去当特务?”

“因为他没出息!”

“怎么?”

“甘心去作伤天害理的事,还不是没出息?”

天佑太太和韵梅听老人这样回答,都攥着一把汗。可是,日本人的态度仿佛倒软和了一点。他们都看着祁老人,半天没再问什么。老人的白发,高身量,与铁硬的言语,好象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使他们不好再开口。

两个日本人嘀咕了几句,其中的一个匆忙的走出去。不大的工夫,他走回来,带着一号的日本老太婆。瑞宣心里亮了一下,他就疑心她,所以每次她用话探他,他老留着神,不肯向她多说多道。可是,不久,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日本人逐一的指着祁家的人,问老太婆几句话,老太婆必恭必敬的作简单的回答。虽然他们说的是日本话,瑞宣听不懂,可是由老太婆的神气,与他们的反应,他看清楚,她是给祁家的人说好话呢。

问完了老太婆,他们又盘问了瑞宣几句。他回答的和他们已记录下的完全一致。他们无可奈何的往外走。老太婆极恭敬的跟在他们的后面,仅在到了院中,她才抓着机会看了瑞宣一眼,微微的一点头。瑞宣明白她的意思,也只微一点头,而没敢说什么。

日本人走后,祁老人仿佛后怕起来,坐在炕沿上,两手发颤。

韵梅为安慰老人,勉强笑着说:“这大概就没事了吧?”老人楞了半天才说出来:“让他们再来!反正我已经活够了,干吗还怕死呢!教他们再来,我等着他们的!”又楞了一会儿,他摇着头说:“一个人没出息呀,能闹得鸡犬不安!我,你,大家,都错了,都不该那么善待老二!”

“虽然这么说呀,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难道因为他没出息,就不要他了吗?”韵梅还勉强笑着说。“不信,他明天出了狱,回来,咱们还不是得给他饭吃!”

老人没再说什么,歪在了炕上。

高第被日本人带走。她回答不出为什么要离开北平,为什么要走而不办出境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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