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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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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缘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就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么,何苦这样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碜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地骗我,我便也吓你一吓。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抬手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沉了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蔼一笑,“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温文,言语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只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一转出了门,屋里二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里有些了然,有些犹疑,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

承铎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深处说不出是笑是怒,缓缓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

“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一个人的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绝技,确是老迈常人。

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

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

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

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清极静极。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他话音未落,耳边风声一响,承铎足尖轻点,闪身避开。一条九尺银鞭自他身旁三寸扫过,鞭尾一曲又向他面门袭来。这般兵器既坚且韧,承铎亦不敢硬挡,再一闪避过。樵夫远远地将手一挽,身姿优美,鞭身化作一团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铎方看清,那鞭身雪亮,是精钢铸成,环环相扣却又柔软无比。只这一挽之力,便见十年功力。樵夫已脱了斗笠,皑皑雪中如鹤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带把兵器防身?”

承铎猝不及防,连退了两退,此时被他问得一愣,却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过锋锐,不宜随便使用。”

樵夫点点头,简捷道:“当心。”话音未落,那鞭身便长蛇一般向他缚来。承铎素在战场,常习刀剑,忽然遇到这样不利索的东西,竟施展不开来,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绕,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银鞭时长时短,与他浑若一人,既快且准,只向承铎招呼。承铎一路避让,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称奇,不曾见何人将这等柔韧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绝伦,深提一口气,跃起袭他后心。

樵夫并不回身,手中银鞭已扫向身后,堪堪挡过一掌,他笑道:“今日我若是打败了你,你当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说笑,便仍有余力,承铎觑着他招式破绽,应道:“出门不利,下次看黄历。”他脑中一瞬闪过无数的念头,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缠上手,若是硬拼内力,那么有人受伤在所难免。

樵夫却道:“你的兵器易杀人,我的兵器却不易杀人。你为何不出杀招?”

承铎运力于掌,终于还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绵力自鞭中传来,他反转一挽,拉住鞭身,诘道:“你用这样的兵器便是不想杀人,我又为何要出手?”

樵夫看着他,似在思索什么。承铎松开鞭梢一扬,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转身朝着茅舍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住。空旷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头一笑,万籁俱寂,“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往旁让了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文】承铎也伸手一让,“东方先生,请!”

【‘人】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书】当下踏着积雪,沿着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屋】东方拱手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无礼之处,还请王爷担待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了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嗯,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东方摆手道:“不敢当,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慢慢接道:“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炭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样,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怔了怔,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你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前日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了。”

承铎叹道:“可你又偏偏让她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镶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承铎替他接了出来,“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绝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承铎率然笑道:“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敢问王爷之志?”

承铎仍是笑道:“换一百个人也不敢这样问我,然之兄还真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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